泡麵、睡袋、枕頭和咖啡豆

這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公寓，曾經是全世界最早，也是最大的雲端服務誕生地，這裡面留下了很豐富的故事，我也參與了這個故事。

去年經過這兒，特別停下來拍了張照，也回想起20年前的事。

第一次走進這棟公寓的時候，我是去一家新創公司面談。他們是雲端服務的龍頭老大。當時有點掙扎是不是真的就要這樣跳進這個極端的不舒適圈。那個時候雲端這個名詞還沒有誕生，如果提出來別人會以為你在談氣象。2000 年9月我們申請隔年三月上市獲准。著名財經雜誌 Red Herring 說這家公司是未來的Yahoo!，把它列為全美最有前景的前三名新創公司。

那時候網路泡沫化已經開始，矽谷街頭陸續出現沾了一層灰，掛著急售的 BMW。舊金山機場的停車場也開始出現車主已經落跑的名車。但我們卻屹立不搖。

距離上市還有六個月，我們已經開始穫利。當時大家都深信一定會熬過這場大風大浪。甚至有人自掏腰包，把積蓄拿出來購買未上市的股票。公司因為不斷擴充，把附近倉庫都租下來，大家都過著從鐵捲門進出，沒有窗戶也不知晝夜的日子。隔壁一邊是木工廠，另一邊是修車廠，四面牆上掛的都是些勵志的標語，連廁所裡都是。這一類的垃圾話過去我從來不會去注意，但那段時間我會藉著靜心體會那些話語，給自己找個支撐下去的理由。

桌上、水泥地上除了泡麵、枕頭、睡袋、咖啡豆，就只有夢⋯⋯我從來沒有看到這麼多人都做著同樣的夢。那種驅動力竟然有點可怕。

2001年9月11日⋯⋯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兩架飛機把我們重要的客戶群瞬間從地表剷除。其中光是最大的兩家顧問公司，就佔了全部營收的25%。這是網路泡沫化之下沒有人能夠再經得起的臨門一腳。

六個月之後我們終於打烊了，而且是在熄燈前幾個小時才接到通知，薪水和保險都只到當天為止，一天也沒多。即將上市600 人的新創公司就只留下十幾個人善後。當時好羨慕他們還有1個月的工可以作。這個時候在矽谷失業很難再找到工作。

最後一次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看到裡面留下來的是滿屋的廢紙、手冊和多年心血，及沒有人認領的枕頭和睡袋，休息室還有吃了一半的泡麵。世界第一家馬上就可以煮熟端上桌的雲端巨人就這麼消失了。

從此矽谷沒有人敢再提雲端這個概念⋯⋯直到幾年後「雲端」這個重新包裝過的名詞才又登場。當年排名老二但存活下來的新創競爭對手 Salesforce 也才再把市場炒熱，雲端也才變成今天家喻戶曉的科技名詞。

今天在舊金山金融區，抬頭第一眼看到的地標就是 Salesforce Tower。

歷史上的開路先鋒通常都成為時代的炮灰，遠見不如機運重要。如果再晚幾年，雲端科技會更成熟；如果不是碰上網路泡沫化；如果不是 9/11那臨門一腳，情況也許完全不是這樣⋯⋯再大的雄才大略，也禁不起連續幾個「如果不是」的打擊。

走的那天，有人前一晩做到凌晨三點才回家。幾個小時後，這些與百萬富翁失之交臂的同事們卻捧著紙箱，在停車場含淚擁抱道別。沒人敢問下一步打算怎樣，因為沒有人有下一步。從此大家都失業，也在網路泡沫的灰燼中銷聲匿跡。

有人因為身分問題，只能打包回到自己的國家； 有人終身無法再回到科技職場； 也有人在若干年後，又加入另一家新創公司，一路熬到上市並且成為一級主管。這個人是我老闆，也是當年最後和我道別的人⋯⋯那家公司叫臉書。

這是我20年前的一場黃粱之夢，也是這一生最認真勇敢跳出舒適圈的一次。雖然後來決定從此做一個快樂的小癟三，而且做得也很成功，但那極不舒適的兩年卻也是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埸經歷。有時候背著背包艱辛走完全程，會比直接開著車率先抵達目的地更有價值，因為人生過程比結果重要。

做一場黃粱之夢，跟從來沒有嚐試去做這場夢完全不同。勇敢跳出舒適圈一次，即使後來輸了，你還是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