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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此啜飲我的青春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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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陽光普照,我回到許久沒來的台大校園。將車停在新總圖前,漫步來到新生大樓,感覺它的外觀似乎重新做了一些整修。我大一大二的時候,曾在這裡上過微積分等共同科目的課。
 我悄悄登上三樓,好似正要來上課的學生,然後站在欄邊遠眺,以欣悅之情在心中默念我大三時所寫一篇散文〈彈劍之歌〉開頭,仿辛棄疾〈登建康賞心亭〉所做的〈重回校總區有感〉(平仄有點不對):
 「憶昔年少疏狂,擬把良辰圖一醉。浪語笑傲,執手相看,不知憔悴。新生樓頭,鶯燕聲裡,台中遊子,把眾生看了,書籍翻遍,懷逸興,壯思飛。重來又是經年,已識盡閒愁滋味。登高臨遠,淒涼感舊,慷慨生悲。年光過盡,狂奴老去,學問無成,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書生淚。」
 但我這次「登高臨遠」,並不是為了再一次「淒涼感舊」,而是要回到過去,感覺自己就是當年從醫學院又回到校總區,站在新生樓頭的那個我。當然,我已七十歲,不可能再回到二十歲,我想再度擁有的是那時候的心情或者心態。
 當年在此上課的情景,老師和同學的音容笑貌一一在心中浮現流轉,但我不是在心外或門外觀看,而是感覺自己就正坐在課堂上聆聽。在這種召喚下,我那段青春歲月裡的心情似乎又從心靈深處湧出;眼前的那些樹、那些路、那些草地、那些建築,也都跟著年輕了五十歲。
 懷著這樣的年輕心情,走下新生大樓,經過當年的研究圖書館,發現它已改為圖書資訊學系的系館。再往前走,看到一棵高大的落羽松,有些葉子已開始變紅,推測樹齡應已不小,但學生時代來回走過這裡數百遍,似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是因為當時它還不存在,或是落羽松在當年還沒有名氣,所以年輕的我就對它視而不見?
 我無暇細想,就已來到了熟悉的學生活動中心。直接上樓梯,在238室的門前停下來。半個世紀前,這裡是大學新聞社的社團辦公室,我從醫四到醫六,擔任等同校刊的《大學新聞》主筆、總編輯、總主筆和社長,每星期發行一萬三千份半開大的報紙。我經常在這裡出沒,幾乎比去醫學院和醫院上課的時間還多,雖然荒廢了不少學業,但我的人生也因而發生了改變。
 當時台灣正逢多事之秋,從保釣運動開始,歷經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台大民族主義論戰、台大哲學系事件等衝擊,台大很多學生社團都被捲入,我也在其中接受不少心靈的洗禮。不過在今天,我心中浮現的卻是在這裡結識的來自各學院的文青。238室的房門深鎖,但只要我打開我的心扉,就能看到當年我和社員在長桌上編輯送印前的文稿,還有和那些文青或站或坐,一邊抽菸一邊暢談存在主義、精神分析與超現實繪畫的情景,我們彼此相視的眼神,清澈一如窗外的明月。
 我之所以會來到新生大樓和學生活動中心,並作如是感覺,因為它們就是我那一天要尋找的「青春之泉」。
 青春,可以是生命中的一段時光,但也可以是一種心靈狀態:充滿理想、熱情、活力、喜悅,即使受到各種挫折和打擊,依然能不斷追尋、希望做出一切的心態。如果我能夠喚回或維持這樣的心態,那麼即使年紀一把,還是可以說「我依然青春」,依然充滿理想、熱情、活力和喜悅,依然在不畏艱難地繼續追尋、希望做出一切。這也是我在尋找的「青春之泉」,但我沐浴其中,並不指望在生理方面變年輕,而是希望在心理方面可以重返青春。
 但這樣的「青春之泉」何處覓?過去,我常跟年輕時代的朋友相聚,在餐廳的雅室中談起年輕時代共有的一些經驗,在嬉鬧聲中,雖然也能重溫或重現年少輕狂的那種氣氛與心情,但因為屬於追憶或緬懷,總是又多了一點「時光一去永不回」的惆悵。慢慢覺得,這樣的相聚與追憶並非獲得「青春之泉」的理想方法。
 能重返青春年華的情境中,觸景生情,也許是更好的途徑。結婚後,我和妻子經常到台大總區對面的重順餐廳吃飯。學生時代這一帶有很多川味客飯,因為我在附近賃屋而居,每隔一兩天就會和室友們來這裡吃客飯;如今只剩下重順和峨眉兩家,重順後來成為我的愛店,裝潢雖然改變很多,但吃了醬爆肉、豆瓣魚等以前慣吃的菜色後,也能喚起「當時年少春衫薄」的幾許情懷。不過感覺還是不太對焦,因為學生時代在這裡吃飯時所懷抱的,並非我想要回復的心情。
 所以,我又來到了校園內的新生大樓和學生活動中心,當年我在這兩個地方所醞釀出來或所懷抱的心情才是我最珍惜、也最想繼續擁有或重新喚回的。以前,我也數度來到這些地方,但總是像個中老年人站在遠方懷念追憶,並沒有真正融入那個情境,嘗試去找回學生時代的那個我,重新去體驗過去的一切。而那一天,當我真的照這樣做後,又想起了一些被遺忘在這裡的往事。想起來的越多,感覺就越多,一顆心也開始像年輕時候般跳動起來。
 懷著依然溫熱的心情回到家後,找出我在醫六時自費出版的《霧之男》,翻到那篇〈彈劍之歌〉,不單是閱讀,而是喚回當年在寫這篇文章時的我,彷彿就是現在的我正一字一字地寫,直到在最後寫出:
 「即使我不信生命,即使我對心愛的女人失望,即使我遭遇了人類失望的一切恐怖的打擊,我到底還願意生活。既然俯伏在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飲盡以前是不願意離開的。在三十歲以前,我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
 卡拉馬助夫兄弟中的伊凡如此確認,我也如此確認。在人生道上,我也許遍體鱗傷,但我的哭泣絕不是為了絕望,而是為了快樂流淚,因為我還熱愛自己最初的年輕的力量。
 在醫學院的圓形教室內,在冷氣的薰陶下,我的耳邊會不時響起那段深富哲理的話:埃及神話中有一種鳳凰鳥,它必須先焚燬自己,然後再從自己的灰燼中復活,重創一個新的自我。
 於是化為一隻鳳凰鳥,遂成為我最大的渴望。」
 當年那種即使遭遇各種挫折和打擊,依然微笑承受,依然充滿理想、熱情、活力,不畏艱難地向前行的心情,終於又熟悉地重回我的心中。那就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雖已一去不回,但我的青春情懷還健在,只是被冷落閒置。
 想獲得青春之泉,除了重新融入年輕時候的情境外,再度去體驗年輕時候的體驗也許更值得嘗試。最近,我常在夜闌人靜時,關上書房的房門和燈光,打開youtube,聆聽我在大學時代最喜歡聽的《老鷹之歌》(El Condor Pasa)。當那熟悉的旋律和歌詞在我耳邊響起:
I'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Yes I would.If I could,I surely would.
I'd rather be a hammer than a nail.Yes I would.If I could,I surely would.
Away, I'd rather sail away.Like a swan that's here and gone.
A man gets tied his feet on the ground,It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It's saddest sound….
 我體內的血液總會隨著歌聲而激昂奔湧。沒錯,我寧可當一隻麻雀,也不願當一隻蝸牛;我希望我是在天上飛,而不是在地上爬。如果我能做選擇,我一定會做這樣的選擇;我要像老鷹一般,自由翱翔於藍天白雲之間。如果我被綁在老人柱上,那將是最悲哀的事。
 然後,我起身,關掉youtube,打開日光燈,在桌前攬鏡自照,雖然鏡中的容顏已老,但我知道那只是皮囊,我內心那個永恆的青年正以嶄新的理想、熱情和活力,如老鷹般遊目四顧,振翅藍天,準備再向春風舞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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