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一次見到小戴是在五年前,我出版了第一本書寫治療著作《神思是解藥:書寫治療的十二章生命演繹》,出版社為我辦了一場小型工作坊兼讀書會,地點是城中區一間小型書店的二樓。近十年來,這條曾被譽為首都書店街的城中幹道,如今仍在營業的書店已屈指可數。過去書香盈道、人文薈萃的光景早已凐滅,取而代之的是各式文創民宿、觀光飯店,以及盤據街口三角窗一幢高過一幢的藥妝商場。
拜通訊科技與自由主義所賜,觀光旅館業與跨國藥妝百貨以風捲殘雲之姿,將這片數十年間以知識印刷產業為主的土地,換上了新一輪能夠快速印出鈔票的通路面貌。要知道,城中區不是寸土寸金而是寸土萬金,每一個GOOGLE地圖上的小點,都需要龐大的商業資源才能成功營運並獲。而這個時代,無價的知識內容可由光纖線路一秒來到大眾手邊的數位裝置,以販售實體知識為主的書店,會如此萎縮凋零,其實並不意外。因為不賺錢而被拋棄的天經地義。
讀書會來的人卻比我想像中的多,現場30個位子幾乎全坐滿。出版社負責行銷的幾個小女生,難掩興奮地忙裡忙外,見我便說:「徐老師,這次書迷很多喔,這次新書初版很有機會達到銷售目標,恭喜您!」我猛搖手回應沒有沒有,坐在投影幕後的休息區,手汗一顆顆像不受控的青春痘竄出皮膚表面。
讀書會一開始,先播放我獨力拍攝的個案微電影。主角是一個年約30歲的男生,現任中某縣市圍棋協會的王牌青年選手,穿著一件貼著「陳瑞」漢字的卡其色風衣夾克。一雙細眼笑瞇瞇地望著鏡頭。我在他18歲時就認識他,那時他剛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當時稱為精神分裂症),他每天一睜開眼就覺得,醫師護士叫他吃藥是打算害他去死,因此看到白袍人士便大哭大叫。只有下圍棋時才恢復那張靦腆老實的青澀表情。
出院之後,陳瑞的狀況並沒有很快好轉,性格也與發病前判若兩人,經常這一刻多愁善感痛哭流涕,下一秒便暴怒狠戾要和身邊的人性命相搏。我說服陳媽媽讓他接受我的書寫治療,三個月之後,他從每次只寫1、2句髒話,到最後能將夢境中的人事物粗略地寫成含有主體感受的片段文章。情緒起伏也較之前有所改善。當然這段時間,他還是持續服用精神科藥物與接受各種復健治療。陳瑞的主治醫師就是王柏垣。
微電影播完之後,我簡略地向群眾說明這本書一共有十二篇故事,陳銳只是其中一章。我在麻州來斯利學院取得表演治療博士學位後,原本打算回台灣任教職,不料正進入少子化時代,台灣出生率在全球敬陪末座,大學生一年比一年少,不少大專院校陷入停辦或退場困境。我只能在北部幾所藝術大學裡兼課,正式教職始終沒有著落。後來,王柏垣的老師(北部醫學中心的精神科大佬)申請到科技部新核定的實驗計畫,其中一項專案是綜合療法與思覺失調症的相關研究,我和王柏垣組成了研究團隊。這本《神思是解藥:書寫治療的十二章生命演繹》就是當時十二位受試者的研究資料,加以改編重寫,以通俗報導文學的面貌來到讀者眼前(或手機螢幕前)。
「我很感謝大家沒有把這本書當成神棍騙人的宣傳手冊,大家看到我的衣著形貌就知道,從事書寫治療並不會賺大錢。」讀書會群眾們聽我這麼說都笑了幾聲。我笑容一斂,投影片上陸續出現我拍攝的陳瑞和幾名個案的照片,「他們也許只是你們讀到的一篇篇故事,或是研究報告裡的個案數字,可是這些人對我來說,都是很多人的媽媽、先生、男友、兒子……我們其實不知道誰的家人會不會哪一天就突然變成了他們,就好比心肌梗塞、腦中風、糖尿病一樣,精神疾病和這些慢性病或重大疾病一樣可怕,會對自身和家人的健康產生非常大的影響,然而一旦被確診為精神病,就好比全家族出現了見不得光的巨大羞辱,這種觀念本身就是極不健康的,而且從書寫治療中可以發現,他們,或者說不幸發病的這些個體,仍然是我們的家人,只是感知受到腦區中各種化學物質的扭曲,這跟你的冠狀動脈斑塊或是下肢靜脈曲張一樣,非常危險,但是有機會處理並且防止惡化。」
群眾們不再笑出聲,眾人看我的眼光有些認同,有些懷疑,有些悲憫,有些沉吟。我按下雷射筆結束投影片播放,又振起了淺淺笑容:「大家也不用這麼嚴肅,你也可以把這本書當成民間故事或科幻小說來看,起碼可以安慰自己,下次遇到神經病的時候,你會比其他人來得鎮定。」
大家又笑了,我沒說的是,誰知道是你遇上神經病,或者周圍的人遇上變成神經病的你?我為自己的腹黑和高等幽默暗自竊喜,請大家翻到書封最末頁,裡面有一張天燈形狀的黃紙,正面以篆文寫著「安鎮護祐」,背面則是空白。我看見有些人點了點頭,多是五十歲以上的臉孔,便說:「這是特地為今天參與讀書會的大家準備的禮物,是有請高人加持過的平安符。如果有先看過書,會知道我有提到,書寫是靈魂召喚守護神的一種方法,讓靈魂產生自己保護自己,與自己對話再生的力量。這張平安符可以當成各位與自身守護神的對話管道,所以背面的空白,交由各位寫下自己的心願,也可以送給你身邊重要的人,當然最好你可以順便買一本我的新書一起送給他。」
有人舉手問,老師為什麼這看起來跟一般的平安符不一樣?沒錯,台灣常見的平安符是將廟裡加持過的福紙摺成八卦形狀,在放入紅色香火袋中,經過天公爐過火後可具平安祈福之效。我夾在書封最後一頁的黃紙卻像是天燈形狀的書籤,也沒有宮廟名號的標記。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本書贈送的平安符,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放心都是有加持過的。」
會後是簡單的簽書會流程,我坐在鋪上紅布的IBM桌後面,每簽一個名字就伸出手說一聲謝謝。小戴拿著書走到我面前時,悄聲說了句:「老師,能請你幫我簽兩句話嗎?」我抬頭微笑問簽什麼,她說:「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我微微凜然,這時才看見她澄亮又矇矓的眼珠,一張瓜子臉上有著淡淡的雀斑,髮色是染過消褪的紅酒色。是一個絕對稱不上不好看的女生。
「妳很厲害喔,知道我書名的由來。」
「我是中文系的。」
「難怪,畢業了嗎?」
「嗯。」
「好,要加油喔。」
我們簡單寒暄了幾句,我沒有簽「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而是寫了另外幾句話,問了小戴的名字,落款處又畫了一個微微笑臉。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星巴克店員。
小戴捧起書將句子唸了出來,我寫的是「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小戴看向我,眼神裡期待著說明。我朝她搖著筆桿,指指腦袋,指指心臟:「世界上最快速的交通工具是什麼,妳知道嗎?我覺得不是飛機、不是高鐵、而是人類的想像力,妳這一秒可以在巴黎,下一秒可以在京都,有時這一秒可以哀痛欲絕,下一秒我們又興高采烈,妳可以載妳自己,去到妳想去的地方,包含快樂。」
小戴的眼框突然紅了,對我點點頭,然後頭低低的走出我的視線。她右邊的臉被長髮遮住了大半,我看見她身上那件毛衣繡著一隻微笑的白色兔子,不知怎地,那兔子的笑容非常勉強,就像笑到快哭出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