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書籍藝術為標竿的圖畫書作家李蘇西(Suzy Lee)［下］：《海浪》、《影子》

文/張靜宜

👉以書籍藝術為標竿的圖畫書作家李蘇西（上）《愛麗絲幻遊奇境》、《鏡子》

《鏡子》的實驗讓李蘇西相當滿意，儘管初期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但是因為《鏡子》實現了她的創作想法，此後「邊界」就成了她的「遊戲場」。數年後，作者使用同樣的原理，不同的背景來創作了另一本新作品：《海浪》。

《海浪》出版後不久，作者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那封信來自英國某個書店的老闆。書店老闆在信中問她：「《海浪》的畫面展開，中間的小孩和鳥的局部被裁到了，所有的書都這樣。我們錯過了什麼東西嗎？還是印刷錯誤？」

雖然引起一陣虛驚，但是李蘇西「將書溝納入畫面安排」的設計被注意到了。對讀者而言，多數人不會注意到書籍中的「書溝」，但是對圖畫書的創作者而言，他們無法漠視這條裝幀的隱形溝槽，以免精采的細節或圖片的完整性被破壞。李蘇西「逆向思考」，故意「不守規則」，她讓圖片掉入「書溝」，以這個空間來延伸書籍的想像，以這個空間轉換故事的實境與虛境。她如何佈局，讓主角們在這隱形溝槽裡來去自如呢？

《海浪》描述某個晴朗的夏日，一個小女孩和媽媽去到海邊。小女孩被眼前的海水所吸引，好奇地觀看這奇妙的自然景觀。

海潮往沙灘上湧動，小女孩一邊遲疑一邊逃跑，奇怪的是，海水沒有湧上沙灘（海水沒有跨過頁面）。而且還在書溝處產生彷如碰撞反彈的水珠，小女孩頑皮的「虛張聲勢」假想是自己「嚇退」海水。海浪再次上岸，同樣的僅停留在書溝處，而且這回撞擊出更大的浪花，彷彿有一堵透明的玻璃牆擋在小女和海浪之間。潮來潮往……這湧動的液體（海浪）是什麼呢？小女孩陷入沈思。她嘗試觸摸，奇妙的是「碰不著」（圖9）; 以上畫面都是黑白（人物）和彩色（海浪）對應，並明顯呈現「跨頁左右畫面互不交集」。

小女孩碰不著海水的隔閡線是「書溝」。這個讀者平常不會注意到的「隱形線」，撩起眼尖讀者的視線，「印刷有瑕疵」是讀者「上當後」最常出現的反應，接者，讀者會繼續翻頁，「仔細檢查」，後面是不是也有「瑕疵」，以便考慮要不要退換貨。一路檢查下去，赫然發現，「書溝竟是故事的一部分」，這的確令人驚喜。我想，很多讀者會跟我一樣，趕緊從頭看一次，瞧瞧為什麼，小女孩的手無故在跨頁處消失（參見圖9）。在反覆檢視「跨頁為何如此不尋常」，「畫面打通的關鍵何在」之後，作者設定的密碼被破解了，讀者再次翻閱，並將「書溝」加入故事裡，「此書的畫面和故事」才算正式開展。

現在就讓我們來細看這條「書溝」，如何引導故事的動線。從小女孩伸手「沒有跨過頁面」的這一幅畫面開始，天空中出現半截的海鷗身體（參見圖9），已告訴我們答案—牠們進到書溝裡，並從書溝裡鑽出來，進入「彩色世界」悠遊，接著小女孩也從書溝跨出來，開心的踏浪、逐潮。故事發展至此，畫面仍然「左右頁不相連貫」，因為，浪潮澎湃，竟然沒半滴水濺到左頁去（圖10）。顯然這仍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右頁，浪花高捲，像一隻握拳的手，等到小女孩發覺不對勁，往左側（左邊頁面）奔逃時，後方已是盈尺高浪(圖11)，跑回沙灘（左邊頁面）的小女孩，以為安全了兀自對著波濤吐舌頭（圖12），豈知下一秒，被巨浪打個正著。小女孩為何無視巨浪膽敢站在沙灘上吐舌頭？畫面上有無任何警示或徵兆可尋？小女海衣服上的水珠是個暗示，另外，作者安排了海鷗作為為此書的「信使」與「先知」，用來「搞定異常事件」，所以，預知故事發展，請「鎖定海鷗」。

彷如希臘歌隊般的海鷗是這本書裡的一個趣味點，如果少了海鷗，將失去大大的樂趣。海鷗從小女孩抵達海邊時，即尾隨登場，一路跟在小女孩屁股後面，一動、一靜都和小女孩同步，原來看似膽小的海鷗，身先士卒「跨越了邊界」，海鷗翅膀的顏色有了變化，牠被海水打濕，染上一層淺藍色。海鷗翅膀顏色的變化，象徵書裡的空間有了變化（參見圖11），小女孩也勇敢地進行她的探索，跨過內心的邊界（當然也是書籍的邊界），和海浪一起遊戲。湧動的波濤激起高浪，海鷗們呈警戒狀態。當小女孩覺得苗頭不對，趕緊跑回沙灘時，作者也是以一隻「跨頁」的海鷗（參見圖11）來暗示：「兩個畫面已打通」，同時我們可以看見，飛回沙灘的五隻海鷗翅膀上，都沾有淡淡的海水的藍，小女孩吐舌頭時，壓隊的海鷗，還使了一個眼色，彷彿提醒她「還不趕快逃」（參見圖12）。

其實在作者原本的腳本設定裡，僅輕輕勾勒故事裡有幾隻「忙碌的海鷗」。很意外的，海鷗卻帶來更多閱讀此書的引線。

此書的圖像，像海浪律動般的有節奏，海浪隨著翻頁上岸、退去，節奏逐次增強，被驚天波濤擊中後，海水大退潮，沙灘上留下許多貝殼，接下來幾頁節奏舒緩，海水寧靜無波，孩子蹲下來輕輕的撫弄海水，向大海道別。《海浪》於2008年獲得紐約時報最佳圖畫書獎。這一個美麗的《海浪》也將李蘇西推向創作的高峰。

《影子》一書從書衣上的標題文字設計就將形體與影子的關係對調了：標題字墨黑如影，而原本應該是黑色的影子卻是透著明亮光線的黃色。此書描述一個小女孩，進入漆黑的倉庫，開燈之後，出現的影子引起她的注意，開始玩起影子遊戲（圖13）。想像力就像仙子撒下的金粉，書裡的「金粉」其實就是倉庫裡的燈光，「暖黃色」也成為此書的基調。

「幻想」讓平凡的空間與物品的倒影轉換成熱鬧的影子叢林。從「影子鳥」（影子遊戲的手勢投影）開始，想像的動物一一出現，鱷魚（鋸子）、大象（吸塵器）、兔子（小女孩的手勢）、叢林（梯子）……小女孩完全沈溺於幻想時，有隻大野狼為了追捕飛出虛境叢林（影子叢林）的鳥兒，而「跨越了界線」（書溝），如同《海浪》裡的海鷗一樣，鳥兒成了「實境」和「虛境」的信使，打破兩個原本隔開的世界。

叢林裡的一景一物都是倉庫的移轉，這本書，作者以地平線作為「虛和實」的分界，而這條「虛擬的地平線」以書籍形式出現時，正巧和「實際的書溝」疊合，所以在叢林圖像最飽滿的那幅畫裡，我們看到另一端的倉庫裡（地平線上方的世界），除了小女孩之外，空無一物（圖14）。唯一例外的是一隻為了逃避獵捕，而從虛境飛出來的影子鳥，和正在書溝處探頭，欲跨足倉庫的野狼，至目前為止，兩個世界尚未交集。從虛境飛出來的鳥和欲跨界的大野狼，也是下半場衝突的伏筆。

受到大野狼驚嚇的小女孩後來在「影子鳥」的幫助下，迅速逃離實境，進入虛幻叢林。搗蛋的大野狼也跟著他們要回叢林去，但是卻被一隻大怪物嚇著了。圖畫書裡那個「虛張聲勢」的龐然大物是叢林公主、動物們和小女孩以疊羅漢方式組成的大影子。之後在小女孩的邀請下，大野狼大加入了叢林遊戲，友誼讓兩個空間合而為一（圖15），歡樂的場面橫跨原本代表不同空間的頁面。（在書衣的封底有一張關於大怪物詳細的組合圖解。）

幻境最後在「大人出現，幻想結束」（媽媽叫喚孩子吃晚餐）的聲音下，恢復為原來的倉庫模樣，小女孩關上倉庫的燈，畫面全黑，但是故事還沒結束呢，微光下，叢林生物仍然歡快的起舞。不過仔細一看，這些影像和之前靈活靈現的影像是不同的。「影像成為活物」的關鍵點是影子鳥的眼睛，在作者的創作自述中稱其為「畫龍點睛」，在叢林嘉年華裡，每隻動物都有一只象徵「賦予生命」的眼睛。但是熄燈後，倉庫的影像再次起舞時，僅僅是一群燈光殘餘的幻影。

從以上圖畫書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三部曲的相似處：強調對稱、利用書溝空間、適時出現的空白頁、以顏色變化來暗示空間變化、主角都是渾然忘我，專注於遊戲中的孩子。書溝在她的書裡，不再是兩個頁面的裝訂區，而是故事對話和換幕的地方，為了進入幻想，需要穿過這個邊界。空白頁的利用，則是李蘇西一個新的嘗試。

作者表示「圖畫書很簡短，什麼都不放的空白頁，可能會被認為是裝幀失誤」，卻能達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作者在Alice in Wonderland、《鏡子》、《影子》、《移動的字母》這幾本書裡，都安排了「空白頁」，來製造驚奇、引起好奇和轉換情緒。「三部曲」作品因為暗藏線頭，所以得反覆多看幾回才能體會「尋找與發現的樂趣」，這三部作品的顏色並不強烈，甚至讓人覺得顏色似乎太簡單了。其實，簡單的背後，還是「有其功能的」：「顏色變化」也是「空間變化」的暗示，例如，《鏡子》中兩個小女孩的手一接觸，迸出強大的橘色火花，原本鏡像的範圍僅是單面書頁，這下子變成整張跨頁。而《海浪》中海鷗顏色變化、巨大波濤衝過書溝，隨後飽和的藍色盈滿跨頁，和《影子》裡地上的黃色逐漸加深、範圍慢慢擴大，直到上下整個跨頁都填滿黃色（參見圖15），這都呈現了虛實兩邊空間的交融狀態。

無文字圖畫書，沒有語言隔閡和文字束縛，對兒童而言，最能享受單純閱讀的樂趣。因為其中隱含許多圖畫的細節值得細細觀看，雖然沒有文字導引，但是讀者可從圖像的演出中建構出故事來。

以「書籍藝術家」為標竿的李蘇西將圖畫書當作藝術品進行創作，將書的構成要素包含在她的故事敘述裡。她喜愛無文字書的創作，她認為，僅用圖像也可以把故事說得精彩，而這種單純以圖像說故事的圖畫書，也只有把書籍當成藝術品來對待的畫家才能做到。

👉李蘇西的速寫世界：《黑鳥》與《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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