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的清晨又更冷一些,
入城時天空飄著微微細雨,朦朧綿延,慕生儒思索著昨日之事,決定到港區看看能否見到朱老闆當面問個清楚。
卻聽得一聲大喊,「少年仔!穿青衣的,少年仔!」
慕生儒回過頭看,簡陋的棚架下數十名裸著上身的苦力工,散坐在長凳上吃著早點,其中一人髮色花白,身形前痀,揮舞著長滿厚繭的大手招呼他過去。
正是昨日那名搬瓷壺的苦力工。
苦力拉著他坐到一起,「正好遇到你,來來來,喝碗熱湯暖暖身,這裡的薑絲魚皮湯尚好!頭家娘這裡再來碗魚皮湯!」
慕生儒連忙拒絕,「不、不用了,我已用過早膳。」
「當作給我面子,一碗湯而已。」
但慕生儒見他手底拿的菜粽,裹滿花生粉與甜醬油,頂端被咬開內裡仍是細密的糯米,不見一絲葷腥。
苦力見他在看,將拿菜粽的手縮了縮,「這是我的喔,你別肖想。」
慕生儒微笑了下,感到有些心酸,「知道了,謝謝大哥。下次經過皇龍布行請來找我喝杯茶。」
苦力裂嘴一笑,「叫大哥太誇張了,你都可以當我囡仔。叫我郭伯就好。」
「是,謝謝郭伯。」
慕生儒捧著熱湯聽郭伯與其他苦力工話家常,果不其然的就講到這幾天碼頭發生的大事──金字貨被劫
「你們頭家查出來是誰做的了嗎?」
慕生儒搖搖頭,「還在查。」
「一定是從外地來的海賊才膽子這麼大敢動龍家的貨,說不定是神瀛國來的。」
說到這,慕生儒忽地想起,低聲問身旁的郭伯,「郭伯,你們有沒有聽說跟金字貨一起被劫是哪家的貨?」
聽到這話,郭伯竟一口將剩下的菜粽塞進嘴哩,將他拉到棚架外,
「這件事我跟你說但你不要跟其他人說。」
郭伯四處探望了下,確定沒人留意這裡才告訴他,「被劫貨的那艘船是朱老闆雇的船。」
慕生儒愣了下,「朱老闆?」
「那天朱老闆雇我和其他三人在碼頭等貨,船靠岸後船老大卻來跟朱老闆說遇到海賊劫貨,朱老闆整張臉馬上變得青損損,還跑進船艙裡點了好幾次貨。」
「可說來奇怪,船老大說要去報官朱老闆卻攔著不讓去,還多給了我們十兩交代我們不能把船丟了貨的事情傳出去。」
「我就覺得足奇怪,怎麼會有人丟了貨都不想報官,還很怕別人知道的樣子。」
慕生儒蹙起眉,感覺有些事情在心中隱隱浮現。
「看朱老闆的反應我總覺得不心安,他甘會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我想了整晚都睡不好,帳房先生你覺得?」
「不願報官又不能被別人知道失了貨。我推想有三種可能。」
「一是這些貨另有隱密不能報官追查,二是不能讓貨的買主知道失了貨,三是……朱老闆與劫貨賊有關連,恐會被連累。」
「沒有錯!」郭伯激動地抓住他的手,碗裡熱湯險些灑出來。
「這樣就說得通了!不是有關連,貨就是朱老闆自己劫的!」
「其實碼頭的人都私底下在傳,龍家的貨是朱老闆派人劫走!看來他為了避嫌才連自己的貨一起劫,厝邊隔壁都說有親眼看到那天有牛車運貨進他家。」
有牛車運貨進他家?
慕生儒瞪大了眼,「郭伯謝謝你了,我先行一步。」慕生儒將碗遞給郭伯行了個禮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郭伯看了眼碗唸道,「怎麼沒吃幾口,難道是怕薑絲味?」
慕生儒一入皇龍布行,李樂天就抓住他,「帳房先生你聽說了嗎?整個條帽仔街都在傳那朱老闆膽大包天啊,居然派人劫了金字貨。」
「聽說了。龍老闆呢?」
「剛剛聽了月總管傳來的消息就出去了。」
「去哪裡?」
「不知道,老闆臉色很歹看我不敢問,感覺像是要去殺人一樣。」
慕生儒喉頭一緊,「……莫非是去找桃花緣?」
雖然沒有把握,但他得比桃花緣快一步找到朱老闆。
慕生儒依憑著記憶中十三的描述,到西市場附近尋找朱老闆家。
繞進沙淘宮後的巷子,卻見兩名四神道的人從巷道走出來,他趕緊提氣一躍,隱身入牆圍之後。
兩名四神道人身後還跟著三人排成一個川字,然細看就發現是一左一右架住中間那人。
一出巷道,走在最前端,頭戴凌雲巾的男子就回頭將川字中間那人踹倒在地,「敢再跑就打斷你滴狗腿。」
那人慘叫一聲,「不不不不敢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大人要什麼我都替大人弄來,求大人饒過我這條狗命……」
這聲音是朱老闆?
慕生儒潛行靠近了一些,打算看準時機出手相救。
「哼,你覺得你說的話咱還會信?看看咱從你滴包袱裡搜出了什麼?」
那人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你跟咱們說貨被長松幫劫走了,那這又是什麼?」
朱老闆跪地磕頭,「這這這是我妻子的藥。我真沒有騙大人,這批永春丸真的都被長松幫的人劫走了。我妻子很需要這些藥救命,求大人大發慈悲還給我。」
「你還有臉求情?也不想想你在咱四神道跟長松幫兩面收錢,訛詐了多少船錢?雖然咱是挺討厭他們那群綠頭蒼蠅,但若沒有他們鬧這一齣,咱不知道還要被你騙多久?」
「一趟船能收兩次錢,一批貨拆兩次賣,還能從中抽利,嘖嘖!東島人做生意的本領果真是咱們比不上啊?」那人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著訕笑了起來,
「還是說,你覺得耍咱們這些中土人玩很有趣?」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從沒如此想過。小的只是被孔方兄迷了魂,想錢想瘋了。各位大人在中土也是有家室的人吧?各位也知道要照顧一家老小真的很需要錢,騙了各位我真的罪該萬死,但還請大人饒過我這一次,之後絕對不敢了!之前收的船錢我通通退還給大人,求求您饒過我──」
那人卻抽出刀架在朱老闆脖子上,「你的命早就不值錢了。拿那個帶著太子之劍滴書生消息來換。」
「他他他、他叫做慕生儒,在皇龍布行的龍大小姐手下工作……」
「這些你之前就說過了,而且你也知道咱們不可能在龍大小姐眼皮底下動她滴人。咱昨日派人搜索過,他不住在城內,你去查出他滴住所在哪。」
「做得好咱可以看在過去合作滴交情上將這個還給你。」
那人在朱老闆面前搖晃著小瓷瓶,「不然你就等著看你滴妻子發病而死吧。」
「先賞你一顆做訂金,收好啊。」
染大人打開瓷瓶取出一粒東珠大小的永春丸,拇指一彈就將其彈飛上天,隨即落入塵土裡。
「元宵前等你滴好消息啊。」
待那些人一走遠,朱老闆馬上趴在地上摳著石板縫,想把落入縫隙裡的那粒永春丸弄出來,邊咒罵著,「這些該死的渾球、混帳,騙點錢又怎麼了?走私、偷渡都靠我掩護,養一大票弄刀用劍的羅漢腳一定不是在做什麼好代誌,看起來就親像要造反的款。被你們找上我實在有夠衰小,反正我船也找好了趕緊離開東島才是正途,」
忽一雙黑布靴出現在面前,朱老闆驚的向後一跌,「大大大人那會又返頭……?」
沒遭受料想中的毒打,定神一看,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四神道的人,卻是身著青衣的慕生儒,
臉面蒼白,赤紅著雙眼。
盯著他良久,慕生儒伸手想揪起他,「你──」
朱老闆卻撲上來抱住他大腿,「大大大俠,救命啊大俠,能救我的就只有大俠了!只要再幫我一次,一次就好,我們朱家上下十五口都會感激您的!!!」
「莫再說什麼救命!」慕生儒捏住他的肩頭,壓抑著心中怒火,聽見他唉唉痛叫,仍是放開了手,但指尖不住地顫抖。
「是你、是你再三出賣我的消息,你究竟意圖為何?」
朱老闆這才明白慕生儒聽見剛才他與四神道的一番對話。
想到再也瞞不過,他索性破罐子摔破,「是,是我把太子之劍在你身上的事情說出去,但如果沒給他們這個值錢消息他們就要取我性命啊!我死了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死,我全家都會跟著死啊。」
「一把劍換十五人的命很值得吧?也不過就是一把劍而已,他們想要就給他們不就好了,人命比較重要啊。」
見慕生儒沉著臉不說話,他又接著道,
「我的牽手伊破病很多年了。你知道的吧?東島的藥材都是從中土運來的,每一樣都貴鬆鬆,我真的沒辦法……你一定能理解吧?我真的是逼不得已的。」
「啊對了,前幾天我在百花樓外見到一個真特別的人,全身包緊緊,看不見面容。我聽市場裡的人說你有個生重病不能見人的姊姊」
「如果你不幫我,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如果讓他們找到你姊姊,說不定伊……」
「你!」慕生儒一把擒住他的衣領,「你怎麼能」
「怎麼不能?我有做錯什麼嗎?」
「我只是想要保我一家大小,是他們逼我的!這個爛皇帝、爛官府,收的稅一年比一年高,但是我們被賊匪打劫、被官兵勒索,餓死病死燒死淹死都沒人理我們去死,在這裡只有有錢有勢的人能活,沒錢沒勢死了叫應該!」
說到激動處,朱老闆滿臉脹紅,眼睛布滿紅絲,喘著氣道,
「你救過我我很感激你,既然要救那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我以後一定在我家神桌上放一個你的生祠牌位每天三炷香感謝你。」
「這樣還不行的話,我給你跪,我跪下來求你,我給你磕一百個頭!」
「不必。」慕生儒看向他身後,「有人來了。」
慕生儒一翻上屋簷,十多名官府的差役就從巷頭巷尾出現圍住朱老闆。
「總算找到你了,朱老闆,我們收到消息說你派人劫了皇龍布行的貨,現在跟我們去衙署,大人要親審你的案子。」
「我沒有劫貨!!是那個、是有人要陷害我,大人明察啊不要亂冤枉好人啊!!」
「哼!冤枉?我們已經查得很清楚了。你不好好跟我們走,等會怕就沒法子走路了。」
「救命啊!大俠救命啊!!慕大俠快來救我啊!我真正是被人陷害的!慕大俠!」
朱老闆被帶入官府或許會遭到刁難,但不必擔心被桃花緣暗殺,反倒是安全的地方,因此慕生儒不打算出手。
「是在黑白喊什麼?把他嘴巴賭起來、手腳綁起來帶走。」
抓著朱老闆的差役動手綁他,他猶在地上掙扎。
「你、你為什麼不救我?你都不明白做人父母的辛苦!!!」
慕生儒伏在屋簷上,手指緊握的發白,轉過頭去不再看,卻無法阻止這句話刺入心中。
待人都走了,他翻下屋簷,感覺一陣心搏撲騰的越來越快,十三年前發生事像是鬼魅又出現在他眼前。
詠春宮一夜燃盡,他們在城郊躲了一夜,看著黑煙如巨龍盤桓在皇宮上,隔日清晨大鐘敲響,連十三響,報國喪。
母上眼眶泛紅卻未落淚,握緊了他們的手,「此處沒有我們的安身之地了,我們必須離開。」
之後帶著他們一路西行,想要帶他們離開中土前往神瀛國。
然此事困難重重,情勢不明,不知誰是敵是友。
兩日後,全康國都收到皇宮發出的布告。
詠春宮慘遭祝融之災,太子薨,詠春宮內親眷全都不幸亡於此災,無一生還。
成康皇傷心過度龍體有恙,將由二皇子主持國喪。
此時他們已經可以確定,詠春宮發生大火不是意外,目的是要滅盡他們一家。
無論主導者是誰,此事之後誰能得利已經很明顯。
為了搭上前往神瀛國貿易的船,他們冒險進入港口所在的段郡,段郡城商業興盛,中土各郡縣的商人都會聚集到段郡與神瀛人做生意。
也因治理良好,目前七郡王中勢力最強盛的便是段郡王。
城中到處是車水馬龍的繁榮景象,街道兩旁長屋羅列,雖不比京城中的建築大氣繁華,卻是小巧中充滿活力。
長形的房屋多是兩層樓,一樓是店面生意,二樓外頭曬著衣服,顯然是一家子生活的地方。
母上在城中找到間私營當鋪,將身上最後一個玉鐲典當了換錢,他們躲躲藏藏往南行,已經連續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飯,每天只靠著一顆饅頭跟水裹腹止飢,而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到頭?
他的體溫時高時低,無論吃什麼總是吃了就吐,他又不願意讓母上姊上擔心,入城後總騙她們他已經吃過了,不能再浪費他們所剩無幾的食物。
入城後的第三天,他獨自行至城郊洛川取水,全身軟綿無力,站在河岸上看著河中飄盪著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雪,心中冒出一個念頭,或許只要跳入這刺骨河水中,一切便有了終結。
他往前行了一步、兩步、三步
忽聽見小兒呼救聲,他定睛一看,河中央竟有一孩子溺水浮沉,眼見就要滅頂,尚未細思,他已躍入河中。
費盡力氣將小孩拖上岸,他已凍得幾乎昏厥過去。
再醒來,竟在暖帳閣中。
母上與姊上來探視他,他才知道他救的小兒是此家大戶的小廝。
可又怎會被安排在暖閣中?
料不到此宅主人竟是母上舊識,其父親與外祖父甚至是拜把兄弟,當年他們要離開神瀛國,外祖父還派了軍船護送。
他在暖閣終將養了十日,才終於可以好好呼吸,下床活動。
卻聽聞宮廷下令段郡封港,要到三月才能開港。
此處主人讓他們在此安心休養,等到開港再協助他們去搭船。
是日,慕生儒問出了心中思量已久的話,「母上,我們是不是回去救父上?雖然舉辦了國喪,但我們尚在,說不定父上也還活著。若能得康德大人相助,興許我們將父上救出,就能一起去神瀛國,」
「生儒,此事莫再提!」
「就當你們的父上已經不在了吧。」
「無論如何,咱們都是離宮越遠越好,既使你們的父上還活著,也絕不會同意你們冒險回宮。」
「你應該明瞭,他不會希望你們擾亂宮殿,動搖康國。」
「…是,兒臣、孩兒明白了。」
話雖如此,他卻未心死。
他從洛川救起的小廝叫做如意,因康宅家僕都不知他們身分,但如意總稱他『公子哥哥』,非常親近他。
他在暖閣養病時如意也時常在窗外探出一顆腦袋,待慕生儒喚他名字,他就欣喜非常地進來找他說話。
因如意才九歲,尚不能獨擔一個職務,因此時常被派去出去跑腿,慕生儒便託他留意消息,「如意,你外出時能否幫我記下布告上的消息。」
「公子哥哥,如意很想幫忙。但我不會寫字,也看不懂字,怕幫不上忙。」如意眼神微暗,說到自己不識字臉色羞愧,對幫不上忙趕到難過。
他都忘了一般的僕從不會被送去私塾啟蒙識字,趕忙安慰,「沒關係,那你請人念給你聽,再回來告訴我好嗎?」
如意點頭。
「我也每日教你識幾個字,積少成多,未來或許會有幫助。」
「好!謝謝公子哥哥。」
如此過了一段時日,但仍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