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20年的緣起
今天是父親節。我想分享一篇寫在二十年前的創作,是關於父子關係。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年我大一,國文課還是共同必修。參考學長姊們留下來的選課建議,我上的是蔡瑜教授的課。當然,如同《空橋上的少年》裡丁大關於袁P的那段兒時描述,當年蔡瑜還不是教授,也因此才會教我們這些外系小大一。
記得那是下學期,我們學習的主題是「當代中文小說」。期末前老師出了一份作業,指定命題為〈愛〉,不限寫作形式。當年還未滿二十懵懵懂懂的我,選擇呼應或者說模仿當時其中一篇閱讀素材:張大春的〈將軍碑〉。意思也就是,如果以寬鬆的標準來看,當年我寫了一篇關於父子關係的短篇小說。不長,還不到六千字。
去年,在《空橋上的少年》出版後不久,我主動和蔡瑜老師重新用email聯繫上。信件的標題是「二十年前的學生來信」。會想寫那封信,也是因為回想起來,那可能是極少數在小說創作這回事上,對我帶來重要影響的一次學習。驚喜的是沒幾個小時我就收到回信了。信裡老師很可愛的說,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對我還有些印象,還說請容她「再用一次老師的權威」要我送一本我新出的書給她。後續幾次信件來回,除了得到她對書稿的正面評價(看到那些溫暖的文字時,我彷彿回到學生身份那般感到被老師肯定的開心),拉拉雜雜的敘舊也讓我回想起當年自己那次稱不上太有水準的創作。
但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無論紙本或電子檔。
我並沒有像書裡的朋城因為找不到本子就沒去上學、上班,但就是……對,找不到。
當時我和當年一起修同一堂課的大學同學們在群組裡聊起這些,大家各自說起模糊的、已經難以判斷真偽的回憶片段。然後我告訴自己,算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同書裡朋城最後向蔡醫師說的那句話:「不找了。」
故事本來應該在這裡結束的。
直到前幾天,另一個正在閱讀《空橋上的少年》的好友突然在LINE上向我問起。
「我記得在你以前的網站有一篇文章,你本來想考法律系,對嗎?」
「我有寫出來過嗎?可以說是吧。」
「當然啦!我記得你故意坐公車,繞很久,跟朋友聊天。你自己寫的,你忘了?」
「這個我一點印象都沒。」
真的,那個當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不僅沒把這位朋友說的文章和那篇國文課的作業連在一起,更想不起來我是否曾放上哪個個人網站或Blog。朋友斷斷續續描述更多她記得的文章內容,說她很想重看一遍,因為她想知道《空橋上的少年》裡那個蔡醫師在他還是個少年時的故事。我逐漸意識到,啊,就是那篇去年和蔡瑜教授聯繫上時,我怎麼找也找不到的文章啊。
然後,我竟然真的在硬碟裡的個人網站備份資料找到了!!!
說實在的,要重看自己當年的文字,需要太多勇氣。更需要勇氣的,是如同我曾將那篇創作放上個人網站,我也決定在父親節的今日再次一字不動的重新放上網。為什麼呢?或許和《空橋上的少年》一樣,橫跨二十年的我,同樣企圖藉由一半的虛構,來探究部份的真實。當然,我所關注的焦點與我看待這個世界及自我的方式,儘管有些仍延續至今,但更多的已經和二十年前不一樣了。對於這些年所經歷過或仍在經歷的,我感到開心,也衷心感謝沿途許多重要的人──包括蔡瑜老師、那位朋友,當然,也包含我的父親。或許就像那位朋友昨天和我說的:
「少年的醫生,與少年的朋城,終於相遇。這就是曼陀羅。」
將這篇一點也不成熟的舊作,分享給對《空橋上的少年》裡「蔡醫師」的故事有興趣的人,對真實世界的我如何長大成為一位精神科醫師/作家有興趣的人,以及任何在「尋找自我」這條路上持續向前的人。
愛
(原文寫於2000.05)
那是個酷熱而窒悶的六月天。天空一半是亮著的,遠處的那一端卻是烏雲密佈,即使是在早該黃昏的時刻,溫度仍彷彿沸水般幾乎讓人灼傷,似乎只要在陽光下多停留一刻鐘,所有生物都會在瞬間蒸融。空氣中充溢著沈重的濕氣,卻是怎麼也擠不出一滴水來,黏膩的讓人局促不安。羅斯福路上的車流在下班時間的現在更顯的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車輛與行人,透露出一股世紀末不安的情緒,四處瀰漫著一種令人焦慮的氣息。
「你考完了沒?我們現在要去錢櫃唱歌,要不要一起去啊?」一個穿著籃球褲加T恤的男孩,興沖沖的向另外一個獨自站在公車站牌下的男孩問道。
「不行啦!我明天還有個主科要考,今天一定要熬夜唸書了。」第二個男孩帶點苦笑地回答。他看了看那個同學,身旁還有一群不是很熟的面孔,那些人自顧聊著暑假的計畫。
「是喔,醫學系真辛苦……好吧,那下次要去唱歌再找你好了,bye!」語畢跟著那一群人向捷運車站走去,喧鬧的嘻笑聲聽來有些示威的感覺。
等公車的男孩目送著他們,直到一行人隨著捷運的電扶梯往下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男孩將視線調回原處,繼續朝公車該來的方向望著,靜靜地,放任來往的車輛與行人繼續在他身邊喧囂,彷彿一尊雕像佇立在公車站牌下──除了炙熱的太陽使他的額上出現了晶瑩的汗珠。那時高中同學都好羨慕他。逼近聯考的夏季來臨,每天晚上同學們總是一起留校為了聯考挑燈夜戰。十點是學校開始趕人的時間,所以快到十點時大家常常都放下了書本開始整理書包,一起在教室裡聊著,那是種壓力的解脫,在學校一整天的忙碌與奮鬥之後,等待一起離開學校的那段時間是最令人愉快的。常常離開教室時走廊上的燈已經熄了,一群人邊走邊聊的一路走到了校門口,然後,他總是跟他的同學揮手道別,坐進停在校門口的那部賓士轎車。真的,那時同學都好羨慕他。
「模擬考成績公佈了沒有?」坐在駕駛座的父親向剛進車的他問著。「還沒。」一貫簡單而疲累的回答。賓士轎車真的很舒服,車內的冷氣調的恰好,不但有真皮的座椅,甚至連座椅的角度都可以任意調整,高級的汽車音響播放的是悠閒的古典音樂,也總不愁沒空間放他那裝滿了書的書包。但他還是覺得很疲倦,而且並不只是因為在學校念了一整天的書。「會不會覺得很累啊?」「還好。」「回家不要再看電視了,趕快洗澡休息。」「嗯。」車子總是會經過公車站牌旁,每次他都努力找尋他同學的位置,然後從車窗內用力地向外面招手──然後再專心的閉上眼睛,任憑身體陷在舒服的座椅當中。
男孩以這樣的姿態維持了約莫十分鐘,空氣中的濕度愈積愈高,感覺上原來仍在遠處的那片烏雲也逐漸往這邊靠近。公車站牌旁的人愈聚愈多,等車的不耐與焦慮也把空氣中剩餘的一點空間完全佔滿。男孩不安地看了看表,猶豫了幾秒,轉身走進了捷運車站,剛好趕上一班列車。他快跑到最後一節車廂,找了個座位坐下。
男孩將有些沈重的背包放在大腿上,摘下眼鏡揉了雙眼一會兒,再輕輕地把眼鏡戴起來。其實,他並不喜歡搭乘捷運,如果今天不是等車實在等的太久,他根本不想坐捷運回家。也許是因為坐公車比較有變化性吧,他喜歡坐在公車高起來的最後一排,可以看到整台巴士裡每個乘客的樣態,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車外的風景──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基隆路、然後再到忠孝東路,這段路程是滿容易塞車的,但是起碼他一定可以看到遠方的天空,無論是一片蔚藍或是陰鬱沈重。
他痴痴地看著車窗,勉強可以看到隧道的牆壁迅忽地從眼前略過,但大部分時候,總是一片漆黑。他只能從車窗上看到車內反射的映像,坐在對面的人正拿起筆在一本書上不知寫著什麼,另外一個人則是低著頭打起了瞌睡,另外一旁有幾個看起來也像大學生的一群人,每個人都滿面笑容、嘴巴一直動個不停。他的耳朵暫時失去了效用,沒聽清楚他們在聊些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車窗上的鏡像,目光從一個座位移到另一個座位,從一扇窗移到另一扇窗,最後他看著對面的那一扇車窗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像正在看著車窗發呆,兩個車窗中的他映成了無限多個互相反射的鏡像,他不禁恍惚了起來……。
車子急速地開著,就在那一瞬間,原來的亮光在一瞬間被黑暗吞噬,車子開進了隧道裡,矇矓中只記得隧道裡的燈以一種逼人的姿態向他奔來,傾斜著的燈在接近他時會忽然抬起頭來然後從頭頂呼嘯而過,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的燈不斷的抬頭然後掠過,他又沈沈地睡去。當他再次醒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頭上縫了好幾針,努力地探索自己的記憶卻除了隧道裡的燈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楞楞地看著車窗中的自己,將焦點移到了額頭附近,隱約還看到一絲疤痕,怎麼一回事──爸急急忙忙抱著你叫了輛計程車衝到最近的一家醫院,母親說著,他四處搜尋著父親的身影,焦急地、慌亂地,父親這樣抱著我在車上衝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眼淚差點流了下來,母親說著,眼睛紅腫的似乎哭過,楞楞地看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著,額上的傷口突然之間又痛了起來,父親呢?爸現在在哪裡?眼淚差點流了下來,楞楞地看著,隧道裡的燈又開始不斷的抬頭然後急速地掠過,伴隨著連續不斷的轟隆響聲,低頻與高頻同時並進直擊耳膜──
「台北車站,往西門町、龍山寺、忠孝東路及市政府方向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他從回憶中驚醒,趕忙跟著大批的人群出了車廂,月台上擠了滿滿的人,亟欲出車門的他抵抗著一股狂奔而來上車的渴望,等候往兩個不同方向的旅客早已擠成一團,分不清楚到底他們在排的是什麼隊伍。他努力地從人群中找尋間隙往前擠去,終於搭上了幾乎不曾有片刻空缺的電扶梯,他略作休息地靠右側站著,左側卻也一直不斷有人往上走去。他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錢塘潮,一路狂奔而來的潮水在進入灣口之後逐步高漲,形成了數公尺高的奇景。那樣的景色令他感到人類自身的渺小,卻,眼前的這片人海讓他更陷入一種揮之不去的慌亂。一股趕時間的氣氛瀰漫在每個人的腳步中,似乎只要你停了下來便可能被其他人淹沒,於是每個人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緊繃狀態在這裡穿梭。
他以為這種氣氛只有在考場才感覺的到。
去年七月二日的最後一節生物科,那是種很詭異的氣息,空氣中的低氣壓讓人窒悶難受,教室外陪考的家屬們則依舊看著報紙喝茶聊天,而那些打算念二類組的學生也紛紛交卷離開教室,教室內外暗湧著浮動的情緒──該死!這什麼題目,根本就沒學過──那次的題目十分惱人,每寫一題都得花上許多時間,即使寫了也是一點信心也沒有,他試圖將精神完全專注於考卷,卻怎麼也抵抗不住那股蠢蠢欲動的氛圍,考卷上的字句和腦中背下來的課本內容全部糊成了一團,手中的筆不自覺的動著,在答案卷上畫著連自己也看不懂的符號。
突然,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傾盆大雨,走廊的燈沒有開,整棟樓只剩下各間教室發出刺眼的光亮,不時伴隨著轟隆雷聲。鐘響時刻,便是解脫之時。一股洪水爆發的末世慌亂突然淹沒了整個考場,父親站在門口附近,微笑著,男孩卻在那洪水中漂浮不定,幾乎淹沒。那是個好沈重的笑。「我也沒有一定要你念醫科,如果台大醫科考不上,就去念電機吧。」無力,一種深沈的無力讓他在解脫的那一刻彷彿又跌入了另一個深淵。
「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維揚對將軍說。
他搭著電扶梯緩緩上升,卻不禁想起〈將軍碑〉裡的那一句話。這是不是一種控訴?小時候,他就好怕開口跟父親要求買東西,升上國中一年級的那個暑假,他好想買台新電腦,於是他戰戰兢兢地向父親說著,爸,我想要買一台電腦。沈默。他呆呆地杵在那兒,盼望著父親吐出一點聲音,答應也好,拒絕也罷,即使是不清不楚的含糊推託他也可以接受。但是,只有沈默,父親坐在搖椅上,兀自看著報紙,恍若無聞。他,前進也不是,後退又不甘,佇立在父親前面半晌,吞著沈默悄悄地轉身回房。
穿過了重重的人牆,他終於走到了板南線的月台,車子才剛開走,他站在黃線的後方等車的到來。
聯考完也是這樣等待著,不安,焦慮。有些失常的他,數學和生物幾乎只能用考砸了來形容,面對著父親的疑問,他沒有任何答案。常常聽說,如果一個人一直處在高峰的頂端,很容易就會輸不起。對於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的他來講,台大醫科似乎成了這十二年來受教育的終極目標。其實他自己不是這麼以為的。只不過當旁人都這麼說,父親更是這樣殷殷期盼之下,他似乎必須說服自己,沒錯,我要的就是台大醫科──即使他從來也不確定到底有沒有成功的說服了自己。放榜的那一天,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終於出現在台大醫科的那一個區塊,父親興奮地跑去給榜單照了一張相,恭喜的電話打進來又打出去,男孩有種任務達成的成就感,卻也在同時對於未來有了更多的不安與焦慮。這是他要的嗎?還是,這只是他父親要的?
車就要來了,遠處傳來列車的喇叭聲。他盯著腳下閃爍的燈不放,他發現那些燈正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在轉變,一瞬間爆出亮光,然後慢慢地被周圍的黑暗吞噬,再很快地爆出亮光,一直不斷地重複下去。隨著腳下的燈光愈閃愈快,列車駛來的聲音也愈來愈大,他聽到身後有人急急忙忙跑下電扶梯時鞋子的撞擊聲,一時間身後排隊的人也有種向前推擠的衝動。一陣強烈的風從側邊吹來,眼角餘光被強烈的車頭燈所籠罩,銀色的車廂迅忽地從眼前駛過,一節又一節,逐漸慢下,最後,停在眼前。
男孩調整一下背包,走進了打開的門。
「各位旅客您好,歡迎搭乘捷運系統,本列車的終點站是,市政府,為維護車站內清潔,請勿吸煙、飲食、嚼食口香糖或檳榔。捷運公司感謝您的搭乘,並祝您旅途愉快。」
男孩聽著電腦語音的廣播絲毫不帶感情的台詞與腔調,心中感到一陣厭惡。他是個嚮往自由的人,但總是欠缺了一點勇氣,也許是因為無法確定自己所嚮往的自由是否真的是自由吧,就像,〈將軍碑〉裡的將軍開始懷疑自己堅持的信仰一樣。只要是信仰,大概就不可能全然客觀的看透一切吧,每個人依照著自己的信仰去選擇所要相信的事物,選擇所要前進的道路,但是難道堅持自己的信仰就是對的?「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維揚對將軍說。他開始懷疑,為什麼自己願意相信他們父子真的都活得很矛盾,是因為他選擇相信維揚,還是因為他認同將軍撞碑是有了太多矛盾導致信仰崩潰,或者只是因為,他自己活得比將軍父子都更為矛盾?他呆住了,一個從來都沒有想過的答案突然浮上心頭。關於自己,是不是也很矛盾?
列車很快地到了下一站,他看著剛擠進門的幾位乘客,注視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們手上都拿著濕漉漉的雨傘,傘面上的水滴斗大,正不斷地在車廂地板上畫出令人迷惑的圖畫。下雨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夏日的雨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也或許是剛剛在羅斯福路上看到的那片烏雲在這裡下的局部驟雨。地面上會是怎樣的情景?坐在車廂中的他努力地想像,滂沱的大雨交織成一整片白色的布幔,忠孝東路的號誌燈突然壞了,沒穿雨衣的交通警察辛苦地指揮著紊亂的交通,喇叭聲四起,機車騎士來不及將雨衣穿上,車子的雨刷跟不上雨水蔓延車窗的速度,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越馬路卻被疾駛經過的車子濺起的水花弄濕了衣服,沒帶傘的則想盡辦法快速衝過斑馬線,騎樓內擠滿了賣雨傘的小販和等雨停的行人,雨滴用力地落下敲擊,傘面上彈跳著的雨水也不斷用力地向上彈起,淅瀝的雨聲填補每一個喇叭聲的間隙,氣溫陡然下降,窒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墮落解放的混亂暢快。
然後,父親出現了,右手撐著一把五百萬的大傘,色彩分明的傘面在白濛濛的雨中特別顯著,父親走到了騎樓下面,拿出手帕替小男孩擦了一擦,牽著那個小男孩的手,在大傘的保護之下一起走到了對面的路口,招了台計程車回家。車上的冷氣太強了,讓衣服有些濕了的小男孩不禁打了個哆嗦,父親趕忙再替他擦乾,說著,司機,你冷氣可不可以關小一點,說著,快到家了,回家趕快換衣服。那時候,他小學四年級。
十年過去了。他突然發現,十年,就這麼樣過去了。「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維揚的聲音不斷在他腦海裡出現。
高一的五月天,氣息懨懨的梅雨天,男孩拿著選組單回家。父親坐在搖椅上,一如往常地看著他的報紙。「爸,明天要交選組單。」父親依然看著報紙,一句話都沒說。「爸,那個……」男孩不大敢開口說清楚,含含糊糊地只說了那個,剩下的話都吞回了肚子。父親依然沈默。「爸,我想要選一類組。」男孩不敢直視父親的表情,只敢側耳傾聽,然而,父親依然沈默。那一瞬間時間和空間彷彿都凝結,男孩最怕這種感覺,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一種未知混沌的恐懼,一種可能再踏一步就會墜入萬丈深淵的恐懼。
「爸,我真的想要選一類組。」男孩鼓起勇氣以堅定的語氣說道,突然之間父親用力地把報紙摔在桌上,「男孩子念什麼一類組!」「可是我想念法啊!」「你姊姊已經念法了,你不要再念法了。」「跟姊姊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一定要我念醫,我根本不想當醫生!」「什麼想不想,去念就可以培養興趣,你根本一開始就排斥念醫。」「那為什麼我非得要去培養我本來很排斥的東西的興趣,而不能就按照我的興趣去發展?當醫生又有什麼好的?」「當醫生有什麼不好的?畢業之後不用擔心沒工作,法律系畢業就等於失業。」「難道你對我這麼沒信心?你就不相信我可以在法律領域裡做個最頂尖的人?偏偏要我在安逸的路上,畢業以後就當醫生一直當到老死?」「你們小孩子滿腦子都是理想,如果不是我這麼努力工作你們哪有今天這樣的生活!」「為什麼不讓我自己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我自己的選擇就讓我自己來負責,我不要你們為我的人生負責!說穿了,你也只是要我來完成你沒達到的夢想!」男孩接近哽咽地喊著,轉身衝回了房間。
父親呆住了半晌。
「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身邊的維揚一面說,一面朝前走了。然後,將軍朝紀念碑撞去。
隔天早上,男孩將空白的選組單丟在父親書房的桌上。父親怎麼抉擇的他不知道,但是他終究還是選擇讓步,放棄了自己的堅持,當他交出上面寫著三類組、旁邊簽著家長姓名的選組單,一切,似乎都告終結。
「終點站,市政府……本列車將不再提供載客服務……」下面在講些什麼被即將開走的警笛聲蓋住了。男孩在燈暗下來的那一刻跨出了車廂。
在即將登上電扶梯之前,男孩不知為何突然回頭向月台望去,幾秒鐘前還滿載著乘客的列車,此刻空空蕩蕩,只剩下淡藍色的椅子微微反光。
男孩望著列車出神,直到列車終於開走,整個車站裡充盈著機械式的轟隆聲,站在軌道旁的他感到迎面吹來一陣急速的風,他想起小學時,父親騎著機車載他上學,坐在父親懷中的他迎著風滿足的微笑著……。
「這是一種愛嗎?」他搭上了已經無人的電扶梯,心中迴盪著那個問號。
男孩步出捷運站,才發現原來天已經黑了,迎面吹來一陣微涼的晚風。他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幾顆台北難得一見的星星──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