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色彩修辭解讀張愛玲〈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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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是一種綺麗的「視覺語言」,具有很纖巧的精神內涵。本文從色彩心理學的角度,把張愛玲〈金鎖記〉所經常使用的色彩語彙歸納為「現象色彩」和「象徵色彩」兩類,嘗試深入色彩背後的意義,去解讀張愛玲如何在〈金鎖記〉應用色彩來傳達思想和情感。主要論述的色彩修辭議題含括:主題色彩、無彩色、對比色彩等三重點。



一、緒論


色彩是一種綺麗的「視覺語言」,具有很纖巧的精神內涵。自原始以來,人類便在美術、宗教、哲學、音樂、文學等方面,直接或間接保留色彩應用的遺跡。繪畫、雕刻、建築,欣賞色彩美的直接表現,文學、哲學、音樂則利用聯想與共感覺等功能,間接表現色彩的無聲運作,讓美感生活延展到無遠弗屆的藝術世界。

從本質言,色彩是由光刺激而產生的一種感覺,光為發生的因,色為感覺的果。簡單地說,光是認識色彩之媒介,沒有光便看不到色彩。光源照射物體,物體因為受的光有強弱和方向不同,就會變化出複雜微妙的色彩。譬如太陽這個光源不斷發熱,引起電磁波振動而產生光波,光波放射出去,依波長形成光譜(Spectrun),人類肉眼「能視光譜」:赤、橙、黃、綠、藍、青(靛)、紫,「七色彩虹」便得以呈現。[1]這種由光刺激眼睛裡網膜上的視覺神經而引起的色彩視覺現象,包括「視感覺」(Visual Sensation)與「視知覺」(Visual Perception)。「視感覺」是光通過眼球的水晶體(眼珠),投射到眼球後壁的視覺細胞所產生的情形,它是網膜上視覺神經細胞,受到光刺激產生化學反應而興奮的狀態。這種視覺神經的興奮狀態,經過視覺神經束和視覺神經中樞,傳達到大腦,就稱為「視知覺」。然而視感覺尚未到達大腦,人類已經發生快速的「色感覺」與「色感情」反應,而且相類似的色刺激會得到相類似的色感覺與色感情,累積這些色彩反應的經驗,長久下來,就逐漸變成人類最有意義的傳達代號。

  色彩有三大系統:自然色彩、社會色彩、藝術色彩[2]。上述三種色彩可以經由三種管道與人發生關聯:看到、感覺到、思辨到。把看到的色彩、感覺到的色彩、思辨到的色彩,依不相同領域進行研究,結果各領域所發現的內容並不等同。看到的是純客觀的色彩存在現象;感覺到的是人的心理色彩,主觀與客觀綜合的成果;思辨出來的則是純主觀的意境,屬於色彩人格化的再現。其研究目的依序為:了解物質性的色彩,了解心理性的色彩,了解精神性的色彩。由此可知,色彩含有強烈的人文特質,把色彩單獨以色彩來觀察,實為一種錯誤的偏執。美學家李普斯(Theoder Lipps)說:「色彩究竟有色彩以上東西存在著。」[3]林書堯《色彩學》也說:「自從色彩到達眼睛的那一刻,經由生理層次至心理層次,身心表層到中層達裡層,以至於綜合的人性反應,色不會是『空』的。」[4]無論如何,色彩並非只是物理客體,它還是主觀情意的抽象表現,具極深奧而豐富的象徵力。

任何文學無不應用色彩,色彩在文學創作上佔著極重要地位,許多作家對色彩語彙有特別的喜好與使用方法,像日本平安朝清少訥言《枕草子》就是大量使用色彩語彙的鉅著。張愛玲的小說更是富有驚人的色彩寶藏,變化細、調子多、氣氛厚,能給予人震撼的感受,使讀者不得不被其深厚純熟的用色技巧懾住。張愛玲的色彩文學是源自實際的色彩經驗,她曾應用色彩去繪畫、設計服裝,造詣獨到。生平第一次賺錢,就是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刊載。〈童言無忌〉描寫弟弟時,她說:「他妒忌我畫的圖。」[5]柯靈〈遙寄張愛玲〉敘述與張愛玲初次見面:「那大概是七月裡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綢絲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脅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隨後在《萬象》上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6]後來〈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柯靈介紹張愛玲與名劇團領導人周劍雲在餐館會談,他說:「那時張愛玲已經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計服裝,表現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她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寬身大袖,水紅調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7]此外,《流言》收錄〈穿〉,文章裡張愛玲發表「對照」與「和諧」的配色法則,從中國古老的傳統色彩,論及日本花布的賞鑒,內容婉妙複雜。上述記載,在在呈顯張愛玲在美術方面的成就,由此可以類推她的色彩知識。

二、現象色彩與象徵色彩



為方便研究,首先將〈金鎖記〉的色彩語彙析為:「現象色彩」與「象徵色彩」兩大類。所謂「現象色彩」,主要是指該語彙只有純粹色彩現象,它可以來自客體[8],也可以來自主體的生理、心理反應,但是除去純粹色彩現象的直接呈露外,小說中再無第二層之心理或精神的投射,不含絲亳隱喻、象徵作用,簡單地說,亦即「把色彩單獨以色彩來觀察」。所謂「象徵色彩」,則指該語彙通過純粹色彩現象為媒介,帶引讀者進入第二層,甚至第三、第四等深層領域,去思索色彩背後所暗示的高度隱喻,此時這個色彩語彙變成意義代碼,是解讀小說的關鍵鎖鑰。舉例說明如下。

姜家客廳裡,「紫榆百齡小圓桌上舖著紅氈條」,二小姐雲澤、大奶奶玳珍、三奶奶蘭仙,圍著桌子剝磕核桃,等待向老太太請早安。這裡「紅氈條」的紅,只是「氈條」的色彩屬性,「紅氈條」僅為一條鋪桌的巾子,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當七巧向季澤挑情示愛,遭受嚴厲拒絕時,張愛玲寫道:

彷彿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進老太太屋子裡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緻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麼些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準是三弟。」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台立著,只是不言語。玳珍坐了下來,嘟嚷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這口氣!」(粗字為原文引述,以下皆同)

在這段文字裡,張愛玲首先借玳珍的嘴,把「胡核桃」轉喻為姜季澤。而且「紅」以及附著紅色彩的「氈條」也都具有了意義,紅代表愛情,氈條代表七巧,紅氈條便是沈浸於愛情幻夢的七巧。在七巧的內心世界,由季澤轉喻的胡桃殼,和象徵七巧愛情的紅氈條,正在澎湃而沈默地糾葛交戰,七巧熱烈浪漫的情愛正在被她愛戀的對象殘酷摧毀,彷彿被刮得起毛的紅氈條,支離破碎。

七巧的生命是一場「被噬──自噬──噬人」的血腥殺戮,瘋狠曲扭,閉囚於金玉鑄造的枷鎖內,她啃食劈殺了親生骨肉。飽嚐迫害的女兒長安曾乍擁兩次曙光:第一次住進洋學堂,第二次認識童世舫。但兩次都在惡母淫威之下,選擇放棄與放逐,慢慢踩上母親的老路,成為比「曹七巧」更加不堪的另一個「曹七巧」,張愛玲說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扮演「完不了」的故事,此即〈金鎖記〉悲劇性張力之所在:宿命式世代輪迴。第一次曙光乍現的時候,長安十四歲,為了爭面子,七巧送她上洋學堂讀書,逃離魔掌,可怕的宰制找到解脫出口,長安晦暗的心頓時豁朗,小說如此寫道:

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

但是好景不常,因為失落枕套手帕,七巧暴跳如雷,準備親自到學堂興師問罪,長安想到母親去吵鬧,以後拿什麼臉見人?於是決定做「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在蒼涼的月亮下自虐自噬。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七巧不再上學,小說又寫道:

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的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裡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沈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了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補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著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了一結束。

上述兩段文字,前段用了藍、紅,後段用了紅、白。「藍愛國布校衣」的藍,是布這個東西的「物體色彩」,也是長安陰鬱枯乾的「心境色彩」。同理,「臉色也紅潤了」的紅,則用來配合「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那種由心情愉悅而帶起身體健康,所產生的生理反應──皮膚光滑有力,基本上屬於「生理色彩」,可是這個「紅」也可以抽離身體皮膚,成為「快樂幸福」的代碼。所以藍與紅就從「現象色彩」昇華為「象徵色彩」。此段藍、紅描寫,第一階段以藍凸顯紅,告訴讀者長安死寂的生活開始出現歡愉,接著又預警:歡愉不長久,因為作為引發歡愉的校服,終究為冰寒的「藍」色調。至於後段的紅、白,就簡單許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不過是感知羞愧的心理,激生的肉體色彩而已,除此之外,不作任何影射,不為讀者提供更多「聯想」。

  經由以上分類,整理〈金鎖記〉色彩語彙的分布,其結果:張愛玲使用現象色彩機率不高。除前文二例外,像:「玳珍先紅了臉」,「雲澤把臉氣得雪白」,「黑膩的櫃台」,「那揉紅了的眼圈兒」,「春熹氣得白瞪眼」,「皮色倒還白淨」,「眼圈兒就紅了」,「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等;這些色彩根源可以來自物體、生理、心理,在文章中可以做為形容詞、動詞、副詞,但它們的共相都是:單一目的,無第二義可說。相反地,象徵色彩在〈金鎖記〉俯拾可得,每一個色彩至少都擁有第二義,所以張愛玲的寫作技巧是以象徵色彩作主導,精雕細琢地製造繁複的意象,以深化小說肌理。解讀張愛玲的色彩修辭,先要剔掉這些無第二義的現象語彙,掌握住象徵語彙,才能進階討論〈金鎖記〉的色彩精神與意義。

三、主題色彩

 

 在物理學上,太陽光放射熱能,吸收光線的色彩,也同時吸收了熱量,反射光線的色彩,也同時反射了熱量,因此外界的氣候能使我們感受到寒、暖溫度,色彩同樣有這種溫度感,寒色及暖色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從色環的各種「色相」(Hue)[9]言之,色彩的種類分為「暖色」與「寒色」兩系統。暖色系指:紅、橙、黃及其中間色等波長較長的顏色;常態下這些色彩讓人感覺溫暖。寒色系指:綠、藍、靛(青)、紫及其中間色等波長較短的顏色;常態下這些色彩讓人感覺寒冷。根據色彩心理學,常注視暖色系,身體溫度會上升,反之,常注視寒色系,身體溫度就下降,這個無關個人喜好的現象,學者稱為「體感溫度」(sensiblw temperature )。色彩藉由此一特質來傳遞信號與訊息,影響人類的心理與生理,繼而誘發人類的感情,色彩這種超越語言文字的傳訊功能,叫做「色彩溝通」(color communication)。[10]

  不止如此,除區別色彩種類的「色相」外,尚有「明度」(Value)與「彩度」(Chroma),三者合為「色彩三要素」或「色彩三屬性」(Color Qualities)。任何色彩加上白或黑,就會產生明亮與深暗的變化,在最亮的白與最暗的黑之間有無數灰色,成為層次連續的階段,叫做「明度階段」,以灰色居中間位置,利用等間隔、等明度差,構成「無彩度軸」,軸的最上端為白色,最下端為黑色,愈往上明度愈高,愈往下明度愈低,簡單化為「低明度、中明度、高明度」。[11]再者,任何顏色在同一黑、白條件下,改變自己的色料分量,則顏色味道會有濃淡分別,色彩學稱「色味道強弱」,即鮮艷到淡濁之變化,這就是「彩度」。彩度用水平「彩度軸」表示,各色在最高彩度與最低彩度之間,也是分成若干等間隔的度差,由左至右排列,愈往左邊,彩度愈低,愈往右邊,彩度愈高,亦簡單化為「低彩度、中彩度、高彩度」。[12]各種色相配合各種明度與彩度,相互作用,即可獲得森羅萬象的「色調」:明亮色調、淺色調、淡色調、深色調、暗色調、濁色調等等。談色彩對生理、心理、精神的影響,其實是必須將色相、明度、彩度三者結合並論,才是正確論述。就共感覺類化說,寒色系、低明度(包括偏低中明度)、低彩度(包括偏低中彩度),與暖色系、高明度(包括偏高中明度)、高彩度(包括偏高中彩度),所起發的色知覺與色情感是不同的。從色彩消極性與積極性看,前者帶來沈重、低落、茫然、不安等情緒,後者則引發自在、舒適、輕快、歡愉等情緒。[13]

「非理性」在張愛玲的小說裡被描述為人的一種本質,人物環繞「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淒哀的」[14],這樣現實而不完整的人生,結局必然總是「悲劇」。而面對生命困境的「悲」,她有自我見解,她說:「我發覺許多作品裡的力的成分大於美的成分。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15]因此她的小說情節廝殺慘烈、血淚雜陳,令人不忍卒睹,但小說調子卻透著「蒼涼」與「寒冷」的悲哀,沈沈地、細細地,不卑不亢,不躁不急,這就是張愛玲的的文學基調。把這種心理與人格投射在色彩世界,寒色系、低明度、低彩度,便成為小說的主題色彩,各種色調的綠、藍、青、紫,不斷重複出現於人、物、景等,當然她也會利用寒色系的高明度與高彩度,製造另一種淺淡的冰涼與虛無,如此就蘊釀出典型的張愛玲式色彩氛圍。

〈金鎖記〉中每一個角色,無不喪失自由選擇與應否接受的權利,都沒有擺脫命運的枷鎖,屈服──抗爭──屈服,彷彿只有不合理的屈服才有合理的結果,此一現象在女性書寫尤其清晰。張愛玲筆下的婚姻即牢籠,非個人的力量把女人推進去,讓她們陷身絕境,就算厲害兇狠的曹七巧,曾經直接嘗試實現自己的願望,到底依舊徹頭徹尾的失敗及毀滅,她由偏激善妒而轉入瘋狂報復,以獨霸子女來與外世界抗衡,用自己的鐐銬來攻擊別人,受傷最重除長安外,就屬媳婦芝壽了,她們都做過痛苦掙扎,小說連串的殘酷事件中,上述的主題色彩觸目皆是。傳統的婆媳衝突,媳婦常被演繹為「異姓入侵者」與「同性競爭者」,〈金鎖記〉走的也是此條線索,「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可是兒子結婚了,「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理所當然,宰制的曹七巧必定出擊,進門第一天,芝壽坐在新房,便聽到七巧在眾人面前咀咒,她那具情慾象徵的「厚口唇」成為砲火點,被七巧「剃刀片」的「高爽的喉嚨」「四面刮得人疼痛」,這些暴力性語言,開啟芝壽心枯力竭的婚姻生活[16]。從此,七巧要長白整夜陪她抽煙,要長白告訴她床笫隱私,做為和親戚朋友討論的笑柄,含冤莫白的芝壽受盡了煎熬,〈金鎖記〉寫道: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影子裡。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伸手去摸索帳鉤,一隻手臂吊在那鉤上,臉偎住了肩,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的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偌大一間房裡充塞著箱籠、被褥、舖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扞巾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裡,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

「藍影子」的運用,就是張愛玲小說的主題色彩之一。大部分的人都說影子是灰色,可是法國印象畫派名師梵谷(Van Gogh)偏偏把影子塗成紫色、青紫色、青綠色等,張愛玲與梵谷有相似之處。就常態分配,許多民族對於藍色調的聯想,總說起來多屬正面,諸如:清爽、青春、高雅、穩重、端莊、幸福、美滿、安全等,但是在張愛玲的語言裡,藍色系卻以負面姿態搶眼地佔據篇幅,象徵:沈悶、憂鬱、不明朗、冷、死……。仔細分析〈金鎖記〉原文,藍的負面意象十分明確,遍地與帳頂的「藍影子」以外,芝壽的雙腳也在「影子」裡,影子的視覺色彩是「藍」,而藍視色的心境形容為「死寂」,推理換位,藍即「死亡」與「寂寞」。其實在婚禮上,芝壽還戴著「藍眼鏡」:

行的是半新式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裡。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

沒有幸福和熱情的「紅色蓋頭」遮蔽,透過「藍」眼鏡玻璃,她能看到什麼?紅「褪退」為「死白」的粉紅,而「湖色」(青綠)正排山倒海打頭頂罩下,天地雖大,她無所遁逃了。變調月光裡,她的雙腳不但籠在「藍影子」內,失去血色,同時是「青、綠、紫」,張愛玲坦白地告訴讀者這些色彩乃「冷去的屍身的顏色」,此即張愛玲對寒色系的色感覺與色感情,它們全屬「死亡」符號。芝壽被「藍、綠、青、紫」嚇得疲累,亦即被「死」一路追捕。但人是畏「死」的,所以一直挨到「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雞的腳爪」時,她依舊恐懼那張既藍又青綠的帳幔,「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終於死神攫取她,芝壽淒厲地嚥下最後一口氣,死了!她連打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都無丁點機會。藍與綠是芝壽恐怖畏懼的兩種色系,色彩心理學家說,討厭綠的人精神出現障礙,他們排斥社會關係,離群索居,不容易信任;害怕藍色的人,在感情與事業受到牽絆和刺激,簡直沒有自由可言,縱使想極力擺脫,又深感無能為力,他們對人生失去信心,也對自己的不幸感到無奈和無助,奮鬥的意志薄弱的不堪一擊,容易流露出悲觀和失望的態度。[17]以上這些解說,恰恰與芝壽的心理與人格若合符契。

  以上為〈金鎖記〉最著名的主題色彩情節,除此之外,這些寒涼的冷色系調子,也常化成許多具體的物,通過感官意象,在形象與色彩的結合裡,向讀者或隱或現訴說某些意涵。例如:「天是森冷的蟹殼青」、「青蓮色綢夾襖」、「青閃藍的小腳褲子」、「雪青洋縐手帕」、「翡翠鐲子」、「暗昏昏的紫楠大床」、「竹青長袖袍」、「濕青眉毛」、「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鏡子裡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墨綠色小絨球」、「陰暗的綠粉牆」、「佛青襖子」、「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窗簾」、「綠色的郵差」、「品藍摹本緞棉袍」、「蔥綠遍地錦棉袍」、「蘋果綠喬琪紗旗袍」、「蘋果綠鴕鳥毛斗篷」、「半透明的藍綢傘」、「一窠綠的星」、「青灰團龍宮織緞袍」、「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淡青的天上」、「藏青長袖旗袍」等等。引文最後幾句,是童世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曹家的景象,當曹七巧出現時: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向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立著的曹七巧把「光」給擋住了,預備閹割女婿與屠殺女兒的她,早已斬截心性,是獸不是人,所以沒有成為人的「臉」讓童世舫看清。她那身「青灰」團龍宮織緞袍,又冷又暗又濁(寒色系、低明度、低彩度),十足是她的內心複寫,她像陰水之魔,帶兵領將(高大的女僕),捧著象徵武器的「大紅色熱水袋」,再度掄起尖利割人的「剃刀片」喉嚨,以逸待勞地控制一場腥羶(紅)激烈(熱)的戮屍祭典,童世舫與長安都將倒戈投降,成為她的祭品。「習慣了那種痛苦」的長安就是祭壇上的犧牲,張愛玲說:「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她馴服地走向「祭司」為她舖好的漆布地衣,那塊與芝壽帳幔同色調的「湖綠」地衣,走向永無天日的煉獄。而童世舫則在穿過天井離開曹家時,看到院子正中生著的樹,剝光了代表活力的葉,「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磁上的冰紋」,這株全無生機的枯樹,大約也是長安的投射,她正穿著「藏青色」的長袖旗袍,告別今生今世唯一的愛情。

從「淡青」調子移位到「藏青」調子,讓我們體會到長安「『靜靜』的跟在他(童世舫)後面送出來」以及「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那些表面靜謐祥和的背後,壓抑著龐大的悲鳴,痛徹心扉。因為根據色彩學者研究,純青變成暗濁的特性即:沈重、悲觀、孤僻、強冷、可憐、笨拙、凝滯、壓力、貧困、沮喪。上述色彩心理,純粹等同於長安的心情。此外,暗濁的青色調還包含:犯罪、陰險、地獄、幽靈、鬼祟、霸權、兇猛。[18]曹七巧的「青灰」團龍宮織緞袍,不偏不倚正好是這些青濁色的色彩心理反應。水龍頭用青色標示冷水,用紅色標示熱水,此為社會對青色的共同情感。畢卡索(Pablo Picasso)初到巴黎的幾年憂鬱潦倒,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極貧困灰頹,這時期繪畫所用的色彩都是青系統,美術史上稱為「畢卡索的青色時代」。「青」真的很冷,很晦澀,很負面。

四、無彩色:黑、白


色彩通常分為:「有彩色」和「無彩色」兩大類。「無彩色」指沒有顏色的色彩,包括:白、黑(以及所有層次的灰)。因為色彩視覺是由光的刺激而生成,按照物理現象考察,白色乃光的全部反射,黑色乃光的全部吸收,所以嚴格說,黑與白都不能算是色彩。林書堯《色彩學》曰:「白含有各種不同波長的單色光的振動,即色光的定量混合,是統一的複合體,既經物體全反射,當然我們的眼睛無法察覺,實在不能說它是色彩。黑是外界的刺激,完全沒法達到我們眼睛的狀態,換句話說,假使黑不能取得周圍的物體陪襯,那麼黑色本身也無它存在的意義。」[19]所以無彩色本身沒有色味,它靠著明亮或暗淡的程度來分辨。至於本文將它們并入討論,主要基於兩個理由:(1)黑、白在文化意義上,有實際顏色的表達,一樣引發色心理與色感情,同時也具有象徵作用。(2)黑、白為明度與彩度產生的必要成分,各種由黑、白變化產生的色調,其聯想性十分豐富,有詮釋之需要。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在於:黑色與白色是張愛玲慣用的色彩語彙,解讀〈金鎖記〉而不談它們,將造成無限憾恨。

黑色意象最大特點是高級、穩重、莊嚴、科技感,因為如此,早期的機器產品幾乎一律採用黑色,直到今日,高級轎車、音響、電視,也都屬於黑色系。[20]然而從另一角度觀,黑色包含全部的色光,卻不讓它們反射出來,它的心理感覺最重、最硬[21],展現:嚴肅、堅強、權威、極致、不可動搖、絕不妥協等性格,也會讓人聯想:惡魔、罪惡、死亡,人類描述鬼怪總出現在黑暗的地方,許多未開化民族,會對「黑」加上「不安」和「恐怖」的想像力。白色也同樣具雙面性,它反射全部的光,純潔無瑕,象徵:高貴、神聖、和平、清純,我國古代秋季皇帝穿白衣,戴白玉垂旒的冕,後漢的正式服制,除皇帝外,臣民不准穿白色。西洋典型童話故事,「白」馬王子就是要解救受難的公主,而後公主嫁給王子,兩人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白馬王子比喻為女子夢寐以求的理想結婚對象。但是白為素色,不華麗,無文飾,表現心中哀傷之意,約定俗成為「喪色」,辦白事意指辦喪事,送白包意指送喪錢。周朝規定,未滿三十歲而父亡者,衣服用白色滾邊,父母與祖父母俱在,穿白衣則要用彩色滾邊[22]。「白」是哀傷與死亡的色彩符號。

〈金鎖記〉乃厭世最徹底的小說,人際關係怪戾囂張、瀕臨崩潰,人物的言談舉止變態、畸型、神精質。表面上,這一切都由曹七巧性格的陰鷙、刻毒、暴虐所致,其實未入姜家以前,她是「曹大姑娘」「巧姐兒」,帶著健康的心,露出純白的手,快樂地上街買菜、打情罵俏,身邊簇著不少活脫生氣的追求者:朝祿、丁玉根、張少泉、沈裁縫的兒子。假設她能夠擁抱些許「自主權」,選擇一個,成親生子,她會是正常女人,可惜她沒有,只能乏力無辜地被自家兄嫂以「貨物」標價出售。小說裡曹七巧落了三次眼淚,三次珍貴的「七巧之淚」,兩次就是因為無法圓這場年輕時代的「平凡夢」而哭泣。誰說她是天生尖銳的狠角色?天生十惡不赦的女魔頭?做為小說時空的姜公館,才是七巧「陰性格」力量生成、演變的基本因素,在僵死的遺老宅院,陳腐的倫理觀念與物化形態的宗法家長制度,牢牢支撐「過去式」的姜府門楣和體面,陰暗朽敗的家族,充斥著勾心鬥角和蜚長流短。因為出身低微,七巧被鄙薄為攀附上流門第的低級爛貨,人人瞧不起。

〈金鎖記〉以丫頭鳳簫和小雙的輕蔑對話拉開序幕,讀者從她們的嘴,得知七巧這個廉價貨物原來只配給殘廢的二爺做小,扶正僅要她「死心塌地服侍」死屍。飽嚐姜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輕侮欺凌,酷烈不公,嚴重折磨,層層枷鎖套住了七巧,沈重而不堪負荷。陳筱玲將這副枷鎖分析為:(1)婚姻的鎖(2)階級的鎖(3)物質的鎖(4)精神的鎖。[23]生存既無從擺脫如此沈重的壓抑,粗鄙的直覺教會她:仇恨。置身於挫敗和衝突的緊張情境中,曹七巧本能採行「以惡抗惡」、「以怨報怨」的策略。她武裝自己向環境宣戰,這個武裝抗爭,在分家產那一場戲,上演得驚心動魄,九老太爺主持分財產的時候,肅靜無聲的堂屋,突然響起七巧呼天搶地、搥胸頓足、嘶聲力竭的號啕大哭。而在整裝待發,參加分產大典前,小說寫著: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雲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頭。她抬起手來搵了一搵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

曹七巧對金錢表現無法自抑的佔有慾,夏志清形容她是「貪錢」的女人[24],深入探討其嗜金的原始動機,則來自對自己進入姜家後畸型命運的畸型反抗,李振聲、張新穎《張愛玲作品欣賞》說:「既然金錢毀了她的幸福,她仇恨金錢,然而她奮力反抗對她生命構成威脅的種種力量的同時,卻又發現金錢就是一種主宰、一種支撐、和一種權勢,於是就深信不疑將自身處境的改善,全部寄托於金錢。」[25] 無可否認,一筆大財產是她「一切幻想的集中點」,但是環顧姜家,誰不想分得一筆大財產?七巧精心擘畫,吩咐丫頭祥雲刺探軍情,「大房裡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不止於此,分財產還須三堂會審與清算批鬥,除九老太爺、馬師爺,又有「特地邀請來的『公親』」,張愛玲寫道:「近於陪審員的性質」。為打贏這場硬仗,曹七巧穿上「白」衫「黑」裙,借色彩向眾人宣示她的決心與手段,對於金錢爭霸,七巧是不退讓、不妥協的終極鬥士,而「孤兒寡婦」則成為她鬥爭的積極利器。

這種戰鬥意象的「黑」,在姜季澤上門喊二嫂,利用七巧那分曖昧的感情糾葛來騙錢詐財時,也出現過:

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繫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來。

在七巧反抗道德禮教,迷戀季澤的時候,這位風流倜儻的小叔,竟以「為二哥留點面子」為理由,嚴叔嫂之防,把七巧當做「累贅」踢開了。可是今天他卻自己貼上門來,滿面春風,露著「水汪汪的眼睛」,輕聲喚著:「二嫂!......七巧!」用舒緩浪漫的情挑,傾訴他的虛情假意,中了情蠱的七巧低垂著頭,沐浴光輝,愛情像細柔音樂,撩起細柔喜悅,她短暫迷失了。但是,七巧終究練就一身鐵工夫,心眼像透視鏡,早把這個男人掃描清楚,他哄她,覬覦她用一生幸福交換的金錢。七巧不願「做傻子」,不願「裝糊塗」,只好咬牙切齒把「白」扇子擲去,把「酸」梅湯淋淋漓漓潑他一身,於是她的愛也就飄飄然拍著翅子飛去了,強悍的七巧流淌淚水,親手埋葬愛情。小說對這段靈肉交戰,寫得精彩細膩,七巧瞭解自我盲點,下死心要抗衡生命的致命傷,所以她刻意「特地」在「佛青」,外加「黑」和「鐵線」,她要去打人性最可怕的敵人──自己與自己的愛。

  前文引述芝壽與藍影子,有一段「月亮」描寫,是學者最常討論的焦點[26],複引於下: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漆黑」天上的「白太陽」,是恐懼的變調意象,冷月逆變為灼日,這種反常的自然現象,就像七巧反常的性格。命運播弄七巧,剝奪她的愛情生活權,她苦,她恨,所以她容不得身旁有人擁有正常性愛,尤其兒媳婦。那顆由毛骨悚然的冷月變調出來的灼熱太陽,絕對是七巧的代身。嫉妒的怒火如燒燙的「白」光,狠而準射向芝壽,連續兩「灼」字,在悖乎人倫常理的小說裡,動詞的意味似乎比形容詞更強猛。這顆「雙重人格」的月,在七巧命令兒子通霄達旦為自己燒鴉片煙,不許他回房之時,就曾以黑色與白色詭譎地掛在深青的天際: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  

七巧的刀乃猙獰面具下的眼睛,也是散射「炯炯」白光,要焚毀芝壽。但是她既不自己做劊子手,也不許芝壽痛快斃命,她要她受盡磨難,像被蠶噬的桑葉,慢慢毀滅,「復仇」不可暴飲暴食,芝壽的死亡必須具有戲劇長度,耐於觀賞、咀嚼玩味。為什麼七巧如此變態對付兒媳婦呢?理由很簡單,因為她曾經也是可悲的媳婦,這樣熬過來,她要芝壽同樣走一遭,還她天理公道。職是之故,此處的「白」「黑」可以兩面解讀:七巧的灼傷力與陰狠性──芝壽受灼的蒼白淒涼與恐慌顫慄。今日的芝壽即昔日的七巧,像林幸謙所說「七巧同時是被壓抑的從屬者,又是壓抑其他同性的人」、「她們的角色搖擺在主動和被動之間」[27],藉由迫害芝壽,使七巧從主體身分去替代原有的媳婦客體,忘卻曾為姜家媳婦的事實,獵取到補償性的滿足感。

  在七巧的謀殺設計中,芝壽固然註定死亡,仔細尋思,做丈夫與兒子的長白又豈能正常?張愛玲的女性世界醜陋低沈,男人如何呢?檢視〈金鎖記〉,二爺、季澤、長白,不是肉體殘廢,就是心靈殘廢,「活死人」是這些去勢男性的最佳符碼。先以姜季澤為例,他坐吃祖業,遊手好閒,鎮日狂嫖濫賭,逼到走投無路,連女人的錢也要拐,齷齪無恥!但是他卻門面堂皇,細白嫩肉,風度翩翩,張愛玲描繪這個曾使七巧眷戀不已的男人:

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於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股油鬆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

季澤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地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首段為季澤在〈金鎖記〉處女登場,次段是季澤為了錢,涎臉撩撥七巧。青濕、竹根青、醬紫芝麻等寒色系,不煩贅述。單看兩度「眼睛」特寫,十分耐人尋味,小說突出「水」與「黑」,隱喻季澤為一癱「汪汪」冷水,冰寒浩渺,陰深莫測,怪不得七巧差點溺死其中。而泡在冷水裡的眼珠,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源自古希臘神話的水仙子──那西瑟斯(Narcissus)[28],他不戀女人,只戀自己,從女性立場說,這是絕對性的自私自利,他不會愛七巧。「黑石子」,則用黑色的視覺意象加上石子硬與冷的觸覺意象,組織出季澤的陰險卑鄙和冷硬心腸,他揪住女人的「情癡」勒索女人,不擇手段。陳輝揚說:「『眼珠』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是將人面作假面(persona)。一張面具(mask)是沒有表情的,而我們無法透視這面具,所以看不出那人在想什麼。」[29]面具乃通往另一重現實的媒介,所以季澤表裡不一的雙面人格,千真萬確比曹七巧更狠毒更駭矚,譬之為罪惡與魔鬼的化身,亦不為過。

  至於長白,則為變態後七巧的兒子,七巧不允許他正常,並且視之為禁臠與工具。爭家產時,七巧就大喊「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然後三番兩次叫道「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七巧彷彿捍衛雛鳥的母鳥,多麼勇敢!但,天神地祇都知道實況。分產後,七巧與現實失去接觸,長白與長安同樣被囚在牢獄裡,蒼白可悲,張愛玲說:「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撐開了兩臂,一般都薄薄的兩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紙人無生命,白臉無生氣,七巧的子女只能做靈堂內紙紮的金童玉女。長白娶妻,是因為七巧和季澤的戰爭又劍拔弩張,她不在乎長白賭錢嫖妓,然而「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著慌,方才手忙腳亂替他定親,長白的「工具人格」再次突顯。此外,長白全然是翻版的季澤,虛有其表,缺乏自覺,不像長安還有過不完全的啟悟[30],他不懂學習成長,自始至終在母親的掌控下迷糊混日,活等於死,所以娶妻後的長白,張愛玲也反復使用「白」這個色彩語彙:

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還是他的金牙。他敝著衣領,露出裡面珠羔裡子的和白褂。

她(芝壽)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述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事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怨都結在他身上,就算沒有本領跟他拚命,最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岔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子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的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裡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

值得注意,第二段「白」意象,除與第一段相同,象徵長白蒼白死亡的生命外,我們又看到長白的另一種「白」,於母親他是受虐的軟腳蝦,於妻子他反是施虐的男霸權,他對芝壽的殘酷和七巧比較,有過之而無不及。首先他不回房,讓新婚妻子獨守空閨,其次他掀妻子的祕密,和眾人取笑作樂,屬於純粹的精神施虐。然後,他借酒裝瘋,摔丟打踢,這是肉體施暴。而最教人毛骨悚然,還在於當芝壽受盡折磨後,他還能對痛苦不堪的妻子進行性侵略,流著口水,露著金牙,「伸手到白綢小褂子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的一笑」,那是多麼齷齪污穢、不堪入目的畫面。小說裡再三寫「光」,光是白色,這幅景象和「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幾乎可以複疊。透過「色彩」我們洞見長白的與七巧相同的猙獰面貌!

五、對比色彩


在色彩使用上,若兩種以上的色彩,其性質恰好相反或相差甚遠,將之並列,由於相互作用,會使得各自的特色很容易醒示,這就是所謂「色彩對比」。色彩對比包含:色相對比、明度對比、彩度對比、補色對比、面積對比等,種類繁多。然而「對比」同時也能達到「調和」功能,調和是指色彩互相配置,產生和諧優美的效果,其原理有:同色調和、類似色調和、對比色調和、補色調和、多色調和、無彩色與有彩色調和等,也是種類繁多。上述諸對比與調和,張愛玲較常使用的手法是補色。「補色」乃位於色環直徑兩端成180度相對的兩色,如紅與綠、黃與紫等,它們的性質完全相反,但並排在一起時,基於視覺需求與彼此吸收補色殘像的強化作用,可以在對立之下,臻於圓滿調和。對比色亦具有類似「補色調和」的先天條件,色環上某一指定色與性質相差甚遠的色相,做120度至150度相對,由於這些色相與指定色的補色有類似色關係,於是達到調和,此曰「對比調和」,譬如紅的補色為綠,而綠的類似色為藍綠、黃綠,所以紅與其補色左右的藍綠、黃綠也都可以構成對比調和關係。[31]

張愛玲曾說:「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衝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可是直率的對照,大紅大綠,就像聖誕樹似,缺少回味。」、「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32]張愛玲的「對照」即「對比」,「和諧」即「調和」,認為對比與調和,都能製造調和氣氛。在對比中,她強調「參差對比」,希望多採用中間色,不要像紅與綠直接對沖,然而她又認為紅綠對照,會帶來「可喜的刺激」,所以檢驗張愛玲的小說,補色對比、補色調和佔有相當比重,此種對比所形成的意象,鮮明強烈,成效積極。再者,她說綠配綠表面和諧,實際卻有「衝突傾軋」現象,這應該是指同色相的各種對比,如彩度、明度、大小等,同色變化為單純與規律化的配色法則,層次分明、俐落有致,但有時也單調無力、缺乏生氣,如果落差太大,會讓人感覺難堪的苦澀。

  張愛玲小說的主題色彩為寒色系,因此對比色彩理所當然屬於暖色系,這些色彩意象有時只用來描繪情境與烘托氛圍,象徵並非重點,關於此類色彩她常以兩種形式呈現:(1)讓各種暖色系的色相與調子單獨出現,(2)讓各種暖色系與各種寒色系互相雜揉。不管採用那一種形式,她總能調配出精緻而惆悵、華麗而蒼涼的色彩情境與氛圍,滲透著詭譎的、無法言喻的淒美。暖色系單獨出現者,例如: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上文即〈金鎖記〉開端,而在小說結尾處,她重複寫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這種約略變動的「前後對照」,一方面建構起首尾呼應的格局,使小說愈趨完整。一方面將情節拉開數十年,旁敘視點的客觀性愈加清晰,而疏離效果則使讀者能理性地探索小說的主題。陳炳良說:「張愛玲是一個善於發端的小說家,在故事的第一段,她多半能點出故事的主題和營造出一種和故事配合的氣氛。」、「她又把月亮比作銅錢。這樣,她把主題──因金錢而賣掉一生幸福──提出來。這故事就像女主角在信箋上哭著來述說她的不幸。」[33]陳氏的論點極正確,此段開端文字,真的點清了主題和映襯了氣氛。除此之外,它還具有替小說蘊釀「時間長度」的積極功能,因為像「銅錢」的月亮,漩著「紅黃的濕暈」,紅與黃均為暖色,在色彩心理運作下,色彩會改造人類的「時間感覺」,暖色系讓我們覺得時間較長,寒色系反之。實驗證明,待在四周紅、橙、黃的房間裡,以為已經過了一小時,事實才三十分鐘。婚禮原本短暫,而參與者的內心卻深感充盈,原因在於禮堂舖上紅地毯,「紅」不僅象徵喜慶,也發揮時間減緩的效果。所以色彩學者建議,當人們希望放慢「心理時間」,環境色彩最好為暖色。[34]三十年是〈金鎖記〉的背景時間,而且經過結構設計的三十年尚可無限延伸,這樣的小說需要悠久的過去與未來,於是紅與黃的緩色調,以及濕的擴散性、暈的旋轉性,便成為富有暗示性的文字。

此外,張愛玲也擅長把暖色系與寒色系的對比互補特質雜揉,交織出斑斕炫目的畫面。在紅黃濕暈的月亮下,年輕的鳳簫與小雙品頭論足地批評七巧,年老眼疾的趙嬤嬤枕著菊葉枕頭,制止小丫鬟多嘴,意味深長說:「你們懂得什麼!」不久她們都朦朧睡去。漸漸地,曙色泛光,街上車聲、吆喝聲響起,姜府內也開始忙碌的作息,下人一個個起身,開房打水、疊被掛帳、侍候主子梳洗打扮......。接著,人物陸續上場,情節逐次展開,小說步調由低緩轉向高昂。在這一陣慌亂之前,張愛玲就曾結合:冷色、暖色、無彩色、有彩色,細細靜靜勾勒了月落日昇的景象: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沈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

至於與寒色系相對而具象徵義的暖色,不勝枚舉。其表現方式亦如無象徵義暖色一般,有時單獨呈現,有時則與對比寒色雜揉,前文所述的「紅氈條」就是單獨呈現,而長安的藍愛國布與臉色紅潤,芝壽的紅色蓋頭與藍眼鏡,七巧的青灰團龍宮織緞袍與大紅熱水袋等,就是寒、暖色雜揉。在許多單獨呈現的象徵暖色裡,七巧陷入季澤的愛情陷阱,團扇柄上的「杏黃」穗子,最引人思考。季澤來訪,七巧不但特地穿上「玄色鐵線紗裙」,手裡還持著一把「白團扇」,與季澤調情嬉鬧的時候,她曾舉起這把扇子作勢打人,卻幾次在半空中止住,而當季澤矯揉造作地長吁短嘆,預備傾訴情懷,七巧是「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接著張愛玲寫道:

七巧不知不覺有點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的變了。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裡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

季澤繼續告白,說為愛她而躲避,而放蕩,而受苦,不能坑壞她,讓人嫌言嫌語……。張愛玲又寫道:

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鬚子在她額上蘇蘇摩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

扇子意象,在這裡顯得十分複雜。「團扇」為圓狀,象徵團圓,因此七巧品嚐了愛的美好,但是「扇」諧音「散」,意味分離。何況,這把扇子的物體色還是帶著殺氣與蒼涼失血的「白」。她拿扇、啃扇,他用手合扇,用臉貼扇,這場愛情遊戲仗,彷彿京戲的武場,虛虛實實交手了。但無論如何,他說愛她,「杏黃」穗子便順著額角拖下,並且在額頭摩娑起來了。

天玄地黃,《說文解字》釋黃為「地之色也」,指米榖收成時的秋禾之色,所以黃是秋天豐收的顏色,在秋天和煦的陽光下,一片金黃的大地,真令人感受到豐收的喜悅,珍惜不已。自然界裡,代表思戀的相思樹開黃色小花,而隨風飄颺、落地新生的蒲公英亦黃色。梵谷熱愛的向日葵,更充滿黃色悸動。古典希臘神話有一則向日葵誕生的愛情故事:痴情的水精愛上太陽神阿波羅,為仰望愛戀對象駕馬車馳騁天空的英姿,她日復一日抬頭向天,結果變成永遠向著太陽的花朵。[35]有了上述訊息,這串杏黃色扇穗,不言而喻。季澤的虛偽告白,乃七巧愛情的重生,以前她愛他,現在她仍愛他,深埋心井的情從未消失,她像水精幻化的向日葵,苦苦守候季澤,雖然造化弄人,她堅決相信「命中注定」要和季澤相愛,而今天她終於守到了。可惜,真實的季澤為騙錢而來,七巧的豐收不過是短暫的幻象,認清真假,這把綴著杏黃柄穗的團扇必須扔掉,所以七巧到下房吩咐潘媽弄點心,順便帶「芭蕉扇」進來替季澤打風。這位穿「玄」帶「鐵」的女戰將,丟了「杏黃穗子團扇」,擎起「芭蕉扇」,徹底豁出男歡女愛的糾纏,為黃金搏命!

再說寒、暖色雜揉的書寫,〈金鎖記〉有兩處紅綠的補色對比,意象鮮明,耐人尋味,那是寫長安與童世舫的約會。長期喪失戀愛權的長安,經由季澤的女兒長馨安排,隱瞞七巧,認識了童世舫,第一次見面,長安打扮得無懈可擊,矜持地吃飯,等待上甜點的時候,她和童世舫並立窗前,觀看街景,小說突然插入以下這段話: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裡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花徽章……。

此處的花朵開得弔詭,鮮紅花瓣包裹綠色花心,強烈的互補色,顯出張愛玲所謂紅綠配的「刺激」,俗艷醒眼,但它卻只是遙遠對街的霓虹燈折射到飯店玻璃上的影子,根本不存在,是虛幻的假花。如果這朵花象徵長安與童世舫的愛情,那麼這份愛到底像海市蜃樓,糢糊而飄渺,無形無體,無法把握。如果這朵花指長安,那麼戀愛的長安註定要犧牲與毀滅,所以張愛玲說綠心紅瓣的花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以及法國王室徽章的「百合花」。

古埃及神話,宇宙是由九神會成一個神聖的整體,其中納發頓(Nefertoum)手舉蓮花(Lotus),法老王視諸為生命,許多埃及飾物都繪上蓮花,曰「生命之花」。而母親位格的尼羅河,灌溉黑土地,使大小麥和草木滋長,哺育埃及子民,但它行蹤恍惚,定期泛濫成災,被稱為「哈皮」,古老的埃及人吟唱〈獻給哈皮之歌〉,表達他們的痛苦。[36]七巧生養長安也吞蝕長安,就像雙面性格的尼羅河,蓮花既獻予河神,終究要隨著長流而死亡,長安豈能安享她的幸福呢?至於法國徽章上的百合花,則起於加佩(Capet)王朝十字軍東征,王室公認必須有一個象徵物代表天賦的王權,以強化東征的合理與神聖,經過討論,共同推定「百合花(Fleurs de Iys)」,象徵聖母瑪利亞的尊崇聖潔,於是設計了「百合徽章」。[37]然而,百合圖象的徽章是用來征戰,必須以流血和殺戮換取,既然如此,這是染血淌淚的血淚百合,聖母早已毀滅!長安的愛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其後,長安與童世舫訂婚了,果然懾於七巧淫威,他們只能遮遮掩掩出去幾次,在秋陽下的公園默默無言散步,張愛玲說是「走著寂寂的綺麗的迴廊」。小說接著寫道:

有時公園裡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藍綢傘」與「藍影子」有太多雷同,千萬粒雨珠閃著「光」,也似曾相識,不煩贅筆。這裡再度以張愛玲慣用的「玻璃」──「車窗」,區隔空間,塑造情境,那一顆紅星、綠星,就在車窗外緊跟不捨,這兩顆星原來是區隔危險與安全的紅綠燈,長安與世舫的坐車馳過許多的十字路口──虎口,紅綠燈的警訊接二連三,許多潛藏性不安蠢蠢騷動,令人心驚肉顫。這條「寂寂的綺麗的」的情路,危機四伏。

六、結語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清楚看到張愛玲色彩修辭的高度技巧,她掌握色彩心理的特質,精密地組織小說結構,毫髮必究,錙銖計較,這種細膩的寫作手法,為讀者提供了更深層、更廣闊的解讀空間,也把色彩做為「視覺語言」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關於〈金鎖記〉,便易於食其髓、解其味了。

當然,本文對某些色彩作了省略,譬如題名〈金鎖記〉的「金」,以及與「金」互補對比的「銀」,在小說裡真的屢見不鮮、俯拾皆是,如:金的灰塵、小金墜子、金蟬打簧錶、金鐲子、金箱籠、金挖耳、金錁子、金綠山水、金絲眼鏡、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等。這些物品的象徵義顯淺明白,囿於篇幅有限,只好割捨不談,謹此說明。


[1] 自然界的物體,能自行發光的稱「光源」,不能自行發光的稱「不發光體」。光源有幾種,首先是存在於宇宙間的小天體,如太陽恆星之類,其他電流、化學、氣體急遽凝縮等現象都能發光。宇宙中所有的東西,都必須借發光體的力量才能為人所認識。把光透過三稜鏡加以分解,可以析出「光譜」,這種色散現象最早是1666年英國科學家牛頓(Sir,Isaaac Niwton)所發現。光譜有些可視,有些則不可視。太陽光譜,即在人類眼睛所能看見的範圍內,波長從380nm到760nm ,在此以外是極暗的紫和赤,大多數人無法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2] 這種分類方法是以色彩學「研究對象」為基準。色彩學者多把色彩研究對象分類為:自然色彩與造形色彩大類;社會色彩、藝術色彩都包含在造形色彩之內。但是也有不少色彩學者,據此而將色彩研究對象並列為三。前者如林書堯《色彩認識論》,後者如林書堯《色彩學》。

[3]引自林書堯《色彩學》第二章:色彩與生活,頁31。

[4]引自林書堯《色彩學》第一章:如何學習色彩,頁23-24。

[5]見〈童言無忌〉、〈弟弟〉,收入張愛玲《流言》。

[6]唐文標《張愛玲研究》收錄「張愛玲的畫」、「張愛琴畫的插圖」、「張愛玲的封面設計」。其中插圖即張愛玲為小說角色所繪的人物像,依次為1、紅白玫瑰插圖。2、金鎖記插圖。3、年青的時候與琉璃瓦插圖。4、心經插圖。

[7] 以上詳參柯靈〈遙寄張愛玲〉,收入鄭樹森編選《張愛玲的世界》。

[8]此處「客體」與「物體」類似,客體色彩也就是色彩學所說「物體色」:物體的色彩。其產生有兩種情形:一由發光體直射到眼睛,稱為「光源色」,二是經由物體反射或透過的光。由於物體本身不發光,必須經過光的照射後,才能看見色彩,故稱為「物體色」。參考歐秀明《應用色彩學》:基礎篇。

[9]色相(Hue)為區別色彩種類的名稱,簡寫為「H.」。色相種類無法計數,色彩學家嘗試用五、六、八等各種色彩為主要色相,並在主要色彩之間加入中間色相,成等間隔的色相差,成為連接的色環,又稱「色輪」、「色相環」,有十色相、十二色相、二十四色相等不同的色環,其中以伊登(Jahasnnes Itten)十二色環最易解與記憶,色環中每一色相都有明確的位置,獨立而分明,彩虹與光的順序相同。此十二色相依序為:紅、紅橙、橙、黃橙、黃、黃綠、綠、藍綠、藍、藍紫、紫、紅紫。

[10] 參野村順一著,李曄譯《顏色魔法書》第一章:驚人的色彩潛力。。

[11] 明度簡寫為「v.」,是區別明暗的程度之稱謂,色彩明度變化與光量的反射率有關,反射光量多,吸收光量少,看來較明亮,反射光量少,吸收光量多,看起來比較暗。同時光線本身的強弱,也會造成明度變化,在同一平面,強光照射下,顯得鮮亮,弱光照射下,顯得暗淡。在各種表色法中,明度階段通常分為八、九、十一等,無論分為幾個階段,最重要的是每一階段必須等間隔、等明度差,而且灰色要安排在此階段的中間位置,以垂直來表示,構成「無彩度軸」。

[12] 彩度簡寫為「C.」,是區分色彩鮮濁的程度之稱謂。理論上,光譜中的各色是最高彩度的色彩,經過稀釋,彩度就會降低。「彩度軸」的彩度階各家分法不同,一般將各色相,在五至十階以內做等間隔的彩度差,居中者為中彩度,最左者為最低彩度,最右者為最高彩度。

[13] 有關論述,參考賴瓊琦《設計的色彩心理:色彩的意象與色彩文化》。

[14] 唐文標編《張愛玲卷》,唐氏序〈私語張愛玲──記一本書的收集〉。

[15] 引自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

[16] 有關七巧與芝壽的婆媳戰爭的意義,參考林幸謙《張愛玲論述──女性主體與去勢模擬書寫》上卷,二、金鎖記與怨女.(一)婆媳衝突:女性身分與慾望的符號。

[17] 參見徐躍之《背叛色彩》,《徐躍之的基因色彩學》。

[18] 參見林書堯《色彩認識論》。

[19] 引自林書堯《色彩學》第四章:色彩的物理與化學現象,4、物體色的各種現象。

[20] 早期機器產品與工廠設備,包括腳踏車、縫紉機、電風扇、鋼筆......,都是以黑色為色彩,像台灣最早的大同電扇就是黑色,德國AEG、美國GE的產品也是用黑色,美國的派克鋼筆在1920年代以前只有黑色。

[21] 彩色刺激人的心理,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感覺:1進退和伸縮,2冷與暖,3輕與重,4積極和消極,5注目和不注目。其中輕重感覺與軟硬感覺通常說來是同一的。詳參林書堯《色彩認識論》。

[22] 《禮記.深衣》:「具父母大父母,衣約以繢;具父母,衣約以青。如孤子,衣約以素。純袂、緣、約邊,廣各寸半。」王夢鷗譯註:「父母親及祖父母同時健在的人,所穿的深衣以花文來滾邊;祇有父母親健在的人,所穿的深衣,以青色作滾邊;未滿三十歲而父已去世的人,所穿的深衣以白色作滾邊。袖口、裳下緝及裳邊的滾邊都是半寸寬。」

[23] 參見陳筱玲〈「金鎖記」裏的鎖〉,收入陳炳良《張愛玲短篇小說論文集》。

[24] 參見夏志清《愛情、社會、小說》。

[25] 引自〈「惡之華」:黃金枷鎖下人性的極度變異──讀《金鎖記》〉,收入李振聲、張新穎合著《張愛玲作品欣賞》,該書為「廣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國現代作家作品欣賞叢書》之一。

[26] 如曹淑娟〈張愛玲小說中的日月意象〉,收入張健編《愛張玲的小說世界》。

[27]同註16。

[28] 古希臘神話,水仙花是由一位名叫那西瑟斯(Narcissus)的美少年死後化成,相傳納西瑟斯一直瞧不起愛戀他的女子,最後女神Nemesis讓她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納西瑟斯日日守在水邊,面對自己的倒影,憔悴至死,死後,在他倒地之處開出一朵人們從來沒見過的美麗新花,於是人們便將這朵新花,以Narcissus來命名,中文名水仙。從此以後,水仙在文學成為自戀的象徵。參見何恭上《希臘羅馬神話》。

[29] 引自陳輝揚〈歷史的迴廊──張愛玲的足音〉,收入鄭樹森編選《張愛玲的世界》。

[30]「啟悟」(inition)亦稱「啟蒙」,代表從「啟蒙」經「體驗」而至「領悟」或「頓悟」的過程。黃德偉、陳炳良〈張愛短篇小說中的「啟悟」主題〉,據馬爾卡斯(Mordecai Marcus)的分類把啟悟分為三類:1、暫覺性的啟悟。2、未完成的啟悟。3、完全啟悟。然後對〈沈香屑第一爐香〉、〈沈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封鎖〉的女性進析分析。本文沿用他們的論點,〈金鎖記〉的長安是屬於第三類未完成的啟悟,她有短暫自覺與抗爭,但她所得的啟悟,並不能使她決定應走的路,仍然回到原點。本文也將這個分析應用於男性長白身上,結果發現長白是絕無自覺與啟悟可說。黃、陳氏之文,收入陳炳良《張愛玲短篇小說論集》。

[31] 參見歐秀明《應用色彩學》,林書堯《色彩學》《色彩認識論》等書。

[32] 引自《流言》〈童語無忌.穿〉。

[33] 引自陳炳良〈張愛玲短篇小說的技巧〉,收入陳氏編《張愛玲短篇小說論集》。

[34] 參見野村順一著,李曄譯《顏色魔法書》、博田荼著《好色人生──色彩魔術師》等書。

[35] 參見袁德星《東西方藝術欣賞》。

[36] 參見Jean Vercoutter著,吳添岳譯《古埃及探祕:尼羅河畔的金字塔世界》,漢尼希.朱威烈等編著《人類早期文明的「木乃尹」:古埃及文化求實》等書。古埃及的創世說最早有赫利奧波利斯、赫爾摩波利斯、孟菲斯三種傳說,創造宇宙的眾神各有不同,如第一說為九神會,九神為:圖阿姆、舒、苔努特、該伯、諾特、俄賽利斯、西絲、塞特、娜芙提斯。納發頓則為第三說的神祇。古埃及稱為的國土為「黑土地」「墨土地」,象形文字讀作Km.t。「哈皮」是指定期泛濫的尼羅河。

[37] 參見貝提.德.索維尼著,蔡不銓譯《法國史》,吳圳義《法國史》,羅漁《西洋上古史》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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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阿嬤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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