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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口悠生《未死之人》:聲音交錯的記憶與人在人群中的孤獨

2021/09/0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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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日本電影的人都會發現,日本的電影,主題是家庭、親人關係的作品非常多。像是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小偷家族》、山田洋次的《春之櫻》或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等等。這些作品對於家人之間的愛恨情愁往往刻畫細膩,甚至超脫親情的描寫,挑戰社會對家庭的定義,受得不少注目。
瀧口悠生的《未死之人》發表於2016年,同樣是一部以親人、家庭為主題的作品,但不是電影,而是一本很特別的小說。獲得了當年的芥川賞。故事主要講述在一場喪禮的家庭守夜裡,不同親戚、親人之間的互動與各自的心事、回憶。
雖然和很多描寫家庭關係的作品一樣,《未死之人》以喪禮、死亡作為一切情節發展的契機,但這部作品卻沒有非常沈重的感受。在情節上,他沒安排家人與家人之間充滿戲劇性的衝突戲碼。也沒刻意營造流淚、感動的情節。更多是透過一種輕描淡寫的筆觸,描寫一種到底親人是什麼樣的關係的困惑感,闡述人與人之間若即若離、似親似遠的距離。既是不同親戚之間,也是同一家庭的成員之間。
在外公死的這天,自己跟父親進行過這麼一段可有可無的對話。這些確實存在但可有可無的事(可以把平底鍋放進棺材嗎?義大利麵很少放杏鮑菇),會如何留在這個世界上呢?或著,連這些事的可有可無都會被遺忘,總有一天完完全全地消失?
《未死之人》一開始讀來,會有種輕描淡寫,或是很隨性的感覺。因為小說描寫的,剛開始很多都是對角色們來說,有點可有可無的事件、記憶。但隨著回憶慢慢地行進,原本看似可有可無的東西,開始會連結、挖掘到更多深層的心事,才會發現原來兩者多少是有關聯或相似。因此又慢慢地浮出更多畫面,還有更多親人之間的事情,包含那些不願來到喪禮守夜的親人的故事。
雖然是祖父的喪禮,但大部分的人內心回想的,不是自己與祖父的過往,而是各自與其他尚還活著的親人片段記憶。因為絕大多數的親人,和祖父的生活已經沒有交集了。許多外孫、曾孫更是對祖父沒有什麼印象,看著曾祖失去生命的身軀,他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和曾祖的記憶,而是想到自己與父母的未來和過去。就如同書名所說的,《未死之人》就是還活著的人們之間的故事。
另一特別的地方是,《未死之人》並沒有一個單一的主角。而是在不同章節中,巧妙地讓不同的家庭成員訴說各自的記憶,透露他們對彼此私下的看法。在這之中,各種事情交雜在模糊的回憶裡。親戚們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自己又曾和誰做過什麼事等等破碎的印象如潮水般不停流動,並帶到沒有來到現場的親人,最後形成一小圈一小圈曼妙的內在漩渦,一篇篇地轉徊、深入一下,復又離去。
我們聽著聽著,忽然會有種感覺,好像其實我們就是死去的故人,在書外聽著這些未死之人,內心未曾和親人說過的話語。
他一直覺得,有一天自己會因為奶奶的死持續悲傷。寬一邊抽菸,一邊覺得爺爺的聲音似乎正這麼說,但那只是聲音,仔細想想爺爺不太可能對自己說這些話,這不像他。所以寬說不定是靠著爺爺的聲音來記憶……
小八被自己不經意發出的聲音給嚇一跳。盤旋在酣醉心中的旅行記憶與風景,不知不覺中化為話聲了嗎?或者只有剛剛自己聽到的部分脫口而出?
描寫記憶的文學一直都非常多。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莫迪亞諾的《暗店街》等等根本數不完。但讓《未死之人》在長長一列的文學中略為特別的,是比起許多人用視覺印象、錯覺去描寫接踵而來的記憶,瀧口選擇的記憶媒介,卻是各種不經意聽到和想起的聲音。
對作者而言,相較視覺,聲音更常常是不經意聽見的性質很吸引他,因為這就像是記憶常常在不經意中回想起來的感覺。例如書中說的:
聲音發自何處,在何處迴響,已經分不清楚。
生於1980年代的瀧口悠生,是近來頗受注目的新人作家。在獲得芥川賞前,他曾以《樂器》獲得2011年的新潮新人賞。筆者雖沒看過這本小說,但不難發現,聲音的主題是瀧口文學中的獨特要素。
《未死之人》裡,有兩個親人沒有參加喪禮,一個是被家族認為不成材、成天酗酒、婚姻不順,最後下落不明的寬;另一個是從國小就開始繭居、拒學的美之。他和逝世的外公住在一起,和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有來往,因為不想被問東問西,所以也很少理會其他親戚。唯一較親的,是和自己差了十歲的妹妹知花。
儘管現在經濟上依賴外公存款和年金過活,他也並沒有太多愧疚和危機感。他平常比較在思考的反倒是該怎樣才能毫無抗拒、正面接受自己不工作,日子也能像這樣(包含打工、做音樂)湊合著過的事實,還有為什麼自己能正面接受這件事。而他現在才發現,自己可能從國中不去上學時就開始不斷思考這件事。
這段話感人的地方在於,他很直接地寫出許多人很難說出的心聲,帶出個人常常被家庭與社會夾在中間的困難處境。有意讓人反思社會無時無刻不在強加於個人不容許失敗,必須積極向上、獨立自主反對依賴的想法。透過「不成材」的寬和美之,帶出「成功學」與現代家庭疏離的關聯。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未死之人》的主題雖然是親人與親人之間的關係,但仔細看來,整本書卻更像在告訴我們,比起親人,現代人更常在學習的是如何與「自己」相處。這些「自己」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不同的親人。
這也是為何,用聲音當作喚起與親人記憶的媒介是很有意思的設定。這些「自己」就像在心中發出的聲音一樣,在關鍵的時刻忽然和我們說話,可能聽起來像是自己的聲音但代表的卻不是自己的心聲;可能聽起來是親人的聲音卻反而正是自己的心聲。
美之製作的音樂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大部分不是各種樂器的演奏,而是用錄音設備四處採集各種不經意出現的聲音。例如風吹過庭院樹葉的聲響、寺廟的鐘聲、河邊錄下的嘩嘩水聲等等。接著再將它們重疊合成一首曲子。
美之彈唱的鄧麗君代表作,疊著好幾重不斷迴響的迷樣鐘聲,中間還有英太「你在幹嘛?」的聲音,仔細聽,其實也記錄下奈奈繪的車在遠方國道上往群馬方向奔馳的聲音。
這段描述彷彿告訴我們,其實,每個人都是特別的聲音。親人就像這些被錄下,平常就存在於環境,卻被習慣的聲音一樣。但將這些可有可無的事物採集起來,合成一首歌,似乎就能變成一道人們心中難忘的風景。聲音一過雖然就消逝了,但當他們聚集在一起,親人的印象就成了各種聲音交雜的記憶。
現代社會的轉變,讓家人、親戚們不再有那麼密切的互動。導致親人與親人的疏離成了人們習以為常的關係。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家人?又該以怎樣的型態和暗藏固定期待的社會相處?這些原本被譜寫好的關係,在快速、講究個體的社會裡不再是原本固定韻律的和諧樂曲,而變成書中美之所製作的那般各種聲音尷尬交錯、生成的音樂。
這種音樂凸顯的,除了是聲音與聲音、親人與親人的新關係之外,更是在表現人在人群中的孤獨。
仔細想來,人會尋求親人,也是因為想要理解、想要陪伴吧?但當人與人的陪伴讓人理解到的只是我們之間的距離時,想消除的孤獨不但不會消失,反過來還發散各種聲音將我們吞噬。
出版社和作者都曾以夜曲(Nocturnes)形容這本書在閱讀中的美感,想來也有一點道理,因為很多夜曲的特色,便是在於他們用聲音表現了人內在的靜謐。而不像交響樂,以轟然、互相呼應、糾纏緊湊的樂曲表現內在的激昂。就這點來看,《未死之人》也是一樣的。他用各種聲音的交雜、動人描述去表現人的孤獨和疏離。並在這種與吞噬抵抗的聲音中,展現人想要尋求的一種靜謐。
人與人之間無論如何親近,總是存在距離。總是有某些事物,即使是和自己最親密的人也無法理解。人無法理解彼此,只能在互相凝視的靜謐中,去愛惜、理解之間的距離。人在人群之中的孤獨,不只徹底改變了人與親人之間的關係,也改變了我們對這種關係的想像。從這點來看,《未死之人》不只描寫親人與親人的關係,更深入人與自身的孤獨,檢視在人的孤獨與靜謐中,兀自響起的各種心聲。
《未死之人》,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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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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