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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越宗一《熱源》:在民族與國家之外,重新尋找人與人最真誠的關係

2021/10/2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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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源》是川越宗一2019年發表的作品,獲得當年162屆的直木賞。這本小說的內容可能對很多人來說非常吸睛,因為《熱源》和一部近來頗有名氣的動漫《黃金神威》,有著相似的創作背景。故事背景皆聚焦在日本明治維新後,成為現代國家,在日俄戰爭中打敗強權俄國,並即將進入一戰、二戰之前的歷史,特別是位在北海道與樺太(位在日本北海道上方,現在屬於俄國的薩哈林島,或又稱庫頁島)的愛努人與日本人、俄國人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發生的故事。
相較《黃金神威》,《熱源》的故事少了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也沒有驚心刺激的冒險。雖然一樣有不同民族的主角,但並沒有像動漫一樣,要進行一場黃金爭奪戰。兩部作品根據同樣的背景,要描寫的主題卻不盡相同,甚至有些相反。《黃金神威》要刻畫的,是戰爭對不同民族、不同立場的人們的意義,以及他所帶來的殘酷。但川越宗一的《熱源》著重描寫的,是不同民族在還沒成為「日本人」前,他們如何共存生活;以及在被成為「日本人」(或是「俄國人」)後,彼此互助,一起面對新的壓迫。
這個壓迫是什麼呢?書中大概可以找出兩個,一個是所謂的「文明」,一個則是所謂的「國家」。
《熱源》的主線大概也可以分成兩個,兩條線最終會交匯在一起,之後又慢慢分開,發展出各自的意義,並相互呼應。一個是以愛努人亞尤馬涅克夫、太朗治、西西拉托卡三個從小生活在一起的夥伴為主角,描寫他們的成長過程,以及成年後的不同遭遇。另外一條主線,則是轉移到俄國,描寫支持波蘭獨立運動的布羅尼斯瓦夫.畢蘇斯基,因為參與抗俄帝政的活動,被當作政治犯流放到俄國的邊疆——薩哈林島,進行十來年的苦勞。在這過程中,被迫成為俄羅斯人的他也遇見了被迫成為日本人(之後又成為俄國人)的亞尤馬涅克夫等人。
這些人皆是歷史上真實的人物,亞尤馬涅克夫的日文名字是山邊安之助,是一個徘徊在北海道和樺太的愛努人,且後來曾和他的朋友西西拉托卡(日本名字為:花守信吉)一起加入日本第一批登陸南極的探險隊,想要為愛努爭光。回國後,透過研究愛努語和愛努敘事詩的日本學者:金田一京助的幫忙,亞尤馬涅克夫寫下他的自傳《阿伊努物語》傳至後世。他的另外一個朋友:千德太郎治,則寫下第一本由愛努人書寫的著作《樺太愛努叢話》,詳細介紹了薩哈林島的地理和人們的生活,此外他也試圖編撰樺太愛努語的字典。
至於波蘭人布羅尼斯瓦夫.畢蘇斯基(Bronisław Piłsudski),年輕時就如書中所述,曾和列寧的哥哥一起反抗俄國的帝政,被流放到薩哈林島。對當地的民族感到興趣後,慢慢地成為一名人類學家,研究樺太愛努人的生活,並和愛努人組成了家庭。
回顧這段歷史,刻畫這些人的故事,其實相當有意義。某種程度上,現今的我們對於國家誕生以前的歷史並不熟悉。雖然同為「國民」,但我們常常忘記同塊土地上其實存在著許多不同文化的族群,並且在還未成為一個國家前,有著和現今相比更複雜也更多元的互動方式。
亞尤馬涅克夫和他的家人最早並不是生存在北海道,而是在北海道上方的樺太島,因為位處寒冷的北方,這裡不適合發展農業,大多依靠採集、狩獵和捕魚維生。除了一些當地民族住在這裡,這兒也有一些日人的聚落,來往樺太日本經商,用白米和當地的愛努人交換其他的東西。但在日本成為現代國家後,這種交換便被禁止了。除非先申請護照,不然兩國人民不可任意跨越國界。一些原本生活在這裡的日人因此也選擇回到故鄉日本,但由於許多愛努人早已習慣吃日本米,或者和日人通婚,加上日本政府為了加速北海道的發展,有一些鼓勵移民的措施,因此當時有大批的愛努人選擇移民至日本的北海道居住。
但愛努人的移民並不順利,進來後他們受到的待遇並不友好。在一開始,日本政府不准他們經營漁場(最多是在日人經營的漁場下工作),而是要求他們去學習開墾農田,幫助開發當時貧脊的北海道。但除此之外,愛努最常遭受的是日人有意無意的歧視和欺凌。
「各位同學,你們必須成為堂堂正正的日本人,所以得先捨棄你們野蠻的習慣,學習文明開化的生活方式。」

學校內老是聽到這樣的話,但亞尤馬涅克夫完全無法想像,所謂的「日本人」到底是什麼。
「文明」與「文化」只相差了一個字,卻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在這裡,「文明」被認為是較優等的文化,透過政府的法規、政策和學者的思想,國家推行的文化被各種論述鞏固,並影響政府對其他族群的統治方針,認為「土人」需要被教育,「日本」才能成為堂堂正正的「文明國家」,面對西方的壓迫。
愛努和其他族群的人被迫改變生活的方式,許多習俗因為被認為「不文明」、「不雅觀」而被取消、禁止。同時,也得學習新的語言,新的教育(包含天皇的神話等等思想)、法律和生存方式,來試圖融入現在的社會。諷刺的是,即便改變了很多,很多人骨子裡還是不會真的把他們當作「日本人」。即使慢慢不再被視為「需要教化的未開化人」,仍然難以消除之間的隔閡。書中有一段情節是這樣的:
源田簡直像個耍賴的孩子。

「我已經成為大日本帝國的子民了,我學會日語,當上軍人,天皇陛下的名字我學了,軍人敕諭和戰陣訓也都學了,我絕對可以作戰!」

「喔,你是島上的土人嗎?」

「是的。」源田的聲音縮小了。「我是鄂羅克人……」
到底怎樣才能算是一個「日本人」呢?要犧牲多少東西,才能得到一個抬得起頭的身份認同?日本的學者小熊英二,在《「日本人」的界線》中比較了日本帝國時期的朝鮮、台灣、沖繩和愛努的殖民歷史,將這個時期人們的困境比喻為「日本人」的牢獄。
在大日本帝國當中,有許多人被強制編入「日本人」,在既是「日本人」又非「日本人」的情況下,成為國家的資源。他們既不能從「日本人」的身份中逃脫,也不被允許擁有「日本人」的待遇。對他們而言,所謂的「日本人」,就是牢獄的代名詞吧?
亞尤馬涅克夫和一般人一樣到社會上去找工作,但常常不順利,除了不適應社會的競爭,也容易遭到歧視,最後又流落回村落。雖然現代的知識也給生活帶來幫助和新的認識,但他們心中原本存在族人之間的熱意卻似乎慢慢冷卻了,失去了生貨的目標與熱忱。就如小熊英二的比喻,這個時候的「國家」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個監牢,以「文明」的手段控制著他們。
在一場瘟疫裡,亞尤馬涅克夫失去了自己美麗的妻子,決定帶著幼小的兒子再次回到故鄉:樺太。與此同時,在另一端的大陸參與波蘭獨立運動的布羅尼斯瓦夫,也因為捲入政治運動而被逮捕。這次的審判,讓他的摯友和許多夥伴都被槍決,自己則是被流放薩哈林島。狼狽的他陷入絕望,心想自己一定會死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邊疆地區,再也不可能回到波蘭見到弟弟和親愛的父親了。就像亞尤馬涅克夫一樣,在那一時刻,他們都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熱源。
維持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熱源是什麼?是川越宗一透過這些人的故事想要去探索的東西。在這裡面,熱源有些時候是人們的語言,有些時候是習俗,或者是一些流傳下來的故事。但語言可能會被禁止(俄帝禁止波蘭語),習俗也可能會被取消,故事也有可能會被遺忘。亞尤馬涅克夫和布羅尼斯瓦夫,在他們的時代親眼一一見證各種熱源的熄滅。但讓人難忘的地方是,他們並沒有從此失去了心中的熱意。
在書中,亞尤馬涅克夫透過彈奏妻子生前從不離身的五弦琴的音樂,重新感受到了生活下去的熱意。布羅尼斯瓦夫則是對從以前就一直生存在這邊疆地區的民族,感到了好奇,開始學習他們的生活,並從中慢慢找回了溫暖。兩人後來意外相遇,之後一起興辦少數民族的教育,以免他們因為不識字、看不懂法律、契約而遭到欺凌。並且在教育之外,想辦法紀錄、保存他們的文化。
這些人要告訴我們的是:很多原本存在人跟人之間的東西雖然的確消失了,但人跟人之間,只要願意相互理解便仍然可以產生新的熱源。
更有意思的,或許是波蘭人布羅尼斯瓦夫的改變。在還沒放逐到薩哈林島以前,他是個支持建國運動、參與反俄政府的知識份子。然而,在薩哈林島和不同族群的相處經驗,卻讓他後來在面對要不要支持自己主張武力反擊俄國,後來成為波蘭共和國元首以及獨裁者的弟弟(也就是約瑟夫.畢蘇斯基)時,產生了猶豫,甚至對「國家」不再有那麼強的渴望。
因為日本希望拉攏反俄的勢力,因此在那時,布羅尼斯瓦夫有幸能和日本的首相大隈重信會見。在與談中,大隈重信認為:這個世界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日本上下團結一心,才能免於歐美列強的剝削,甚至使日本的實力慢慢凌駕歐美之上。布羅尼斯瓦夫反對大隈重信的想法,因為他認為:
使用暴力只會帶來無盡的競爭。
但如果不是為了競爭,「國家」需要誕生嗎?布羅尼斯瓦夫遇到的正是這個問題。也就是國家難道不正是自己討厭的無限競爭下的暴力產物嗎?這種體制在產生前,他必須將什麼阻礙、差異去除,才能整個建立起來?以及在產生後又需要什麼方式,才能繼續維持它的存在?這些疑惑讓他產生了猶豫。
《熱源》因此是一本非常精彩的歷史小說,他描寫的雖然是過去,卻在其中不停碰觸現今的議題。書寫民族,卻是在反思國家和現今國際的關係,深入文明與文化的衝突,探討國家體制下的民族問題,而不是只是民俗資料的保存和單純再現。這本書也非常適合台灣的讀者閱讀,因為裡面的波蘭和樺太,都是歷史上反覆被不同國家搶奪、佔領、統治的地域。而《熱源》試圖要在這曾經充滿各種文化衝突的地方,透過書寫徘徊於不同民族與國家之間,重新尋找人與人最真誠的關係。這種最真誠的關係,也就是書中反覆描繪的「熱源」。
《熱源》,截自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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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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