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遠教育(0917)

昨天(2021.9.16)「聯合報七十許願未來」特刊的主題是「教育創新」主題人物是劉安婷，請看裡面的介紹：

＜2014年，年僅24歲的劉安婷創辦TFT（Teach for Taiwan），號召人才到偏鄉擔任兩年教師，解決「教育不平等」問題。2016年，劉安婷被富比世雜誌選為亞洲區30歲以下最有影響力的30人之一。＞

　　我對偏遠教育有一定的認識和理解，內人擔任山地學校主任時，我曾陸續到訪一年；並曾在偏遠學校待了一個學期，以了解其運作狀況，因為，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就是偏遠教育

　　那是在民國八十年前後，政府當時已在推展所謂的「平衡城鄉，教育機會均等」政策，意思是：當時的城鄉教育成效差距很大，所以準備投注巨資，以改善偏遠學校的設備、器材，並提高對教師的獎助以鼓勵其留鄉服務。他們的想法是：如若偏遠地方的設備、器材比市區更好，老師薪資、福利更多，理應能提高偏鄉學習成效，從而拉近或縮減城鄉間的差距。事實上，當時也正是英美等國正在大力倡導「教育機會均等」之際。

　　我當時找了一所山地國小，直接進入學校，想看看偏遠學校是怎麼運作的？學生程度低落的原因？以及已實施數年的投資成效如何？該校因為離市區較遠，因此老師全部住校。此校還有一分校；隔不遠，還有一所國中。

　　當時學校有電腦的不多，該校每位老師有一台電腦；且有列表機三台（市區學校連電腦都很少，根本不會有列表機）然而，三台列表機全部故障（因為當地潮濕多雨，電器設備本就易故障），卻無法維修，因為購買設備、器材的錢是國家補助的專用款，而維修保養則需地方政府編列預算，但地方無此經費。該校還擁有全縣都沒有的品質最高的卡拉ＯＫ。八十萬的衛生器材全部丟在保健室的地上，因為該年編制多了一個護士才得以拆封；分校三班，二年級一生，四年級四生；六年級九生。四位老師（內含一代理主任）教室四間，分為辦公室一間’保健室、圖書室各半間，六年級教室一間；四、二年級各半間。教室有走廊，該分校有背滾式跳高墊四個，但沒有跳高架；因為根本沒操場；那為什麼會有跳高墊呢？當然是為了消化政府補助的專用款啊！那跳高墊放那裡呢？因為室內沒空間，而且走廊需行走，所以是放在最邊邊的教室走廊，而且是一半在走廊一半在外頭，任它日曬雨淋，也壞得差不多了。圖書館內，一堆一堆沒有拆封的書，因為沒人整理，也沒人會整理…

　　本校住校的老師們早餐自理，中午吃營養午餐，晚餐住校者合菜，女生煮男生洗，但閒言閒語從沒斷過，不外誰煮的難吃，就是誰洗的不夠乾淨之類，我走了之後就拆伙了，各吃各的。分校沒有營養午餐，我在那兒參訪一個星期期間，中午學生回家，老師帶學生過馬路回來，冰箱中抓起一根茐，折成幾段，再抓把麵一起丟進開水中，打個蛋，攪兩下，淋進去，就是一餐了。

　　社區家長一早就必須下山工作，天還沒亮，村子裡發動車子的聲音轟轟隆隆的車聲震耳欲聾的此起彼落，孩子們的早餐大多在早餐店解決；社區托兒所有兩位托育員，幼兒竟然有五十幾個之多，因為家長把幼兒都往這兒丟了。還好托育員是當地人；可是兩個管五十幾個，怎麼管（就不要說＂教＂了）你只聽到一片吵雜哭鬧的聲音，老師高聲叫、大聲喊，但都沒什麼用…家長回來已經很晚也很累了，學校老師不敢出回家作業，因為學生不會也沒人問，而且家長找不到點火材，會把學生的作業拿去當火種…

　該校位在中央山脈的半山腰，大概四點左右就開始下地形雨，天就有點暗昏了，開始刮起冷風，四望一片漆黑，只有宿舍及村民家偶見燈光。宿舍內一張床，一張書桌，然後就是白牆，白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下掛的電燈，四周除風聲外，沒有別的聲音，而且那風聽來淒厲，會連想很多。我利用此時把白天的觀察做個整理，我不知道其他的老師做什麼，我只知道其中有位老師開學時跟我同輛公車到校，手上抱著一大絡的書，說要準備高考，到我走的時候，他放在辦公桌上的書，上面都蒙上一層灰了，也沒看他翻過一頁。我整理到八點多，大概告一段落了，就會到辦公室去，也會有兩三個老師到來，大家無所事事的東聊西扯一下，他們時不時的看著電話筒，應該是期待著會有人想起他們，從而捎來問訊的消息吧？但電話從沒響過…九點左右，大家陸續回宿舍，我盯著蒼白的四壁，湧上心頭是一個詞句：「一盞孤燈，守著滿屋子寂寞。」

　　本校老師及職員有十人，這十人分成了十派以上，公事大家推，福利大家搶，出差看狀況，做事不必急。這十派的成員是不固定的，有時分男女，有時分山地平地，有時候分教員職員，有時候分正式非正式，有時分保送非保送，有時分行政或老師，一件小事，在這兒很有可能成為無法釋懷的大事，我舉個例子好了，國語科研習，你派二年級非正式的女老師，好，想去的會集合起來，私底下嘀咕著；不想去的也集合起來，相互慶幸著；再如交統計表了，認為與己無關的老師集合起來，為什麼要交；看不下去的老師則合起來，就是有人想扯後腿…這種瑣事幾乎每天都有…（壓力沒有紓解管道，加上環境閉塞，以致情緒會累積、堆疊起來；後來參加研討會，和一位外縣市也是山地住校學校的校長聊起我的觀察，他引為知音…）

　　有天早上，學校隱隱帶有點興奮，老師平常愛管不管的整潔活動，今天老師們卻都很認真，大聲的么喝著…後來聽說是督學要來…，九點多，電話通知督學不來了，你可以感受到那股失望和沮喪…到此服務就像被放生，任你浮沈，無人聞問。老師的失落感可想而知，再認真也沒人看到；最重要的是學生教不來，怎麼也無法引起學生的興趣…因為，教科書提供的內容與他們的生活經驗相差太遠太大，教育內容應該是和他們的生活經驗有關的，是他們可以與舊經驗相連結，從而建構新知識的；可是我們的教科書則不然，你要老師們想方設法把學生沒經歷過東西硬塞到腦筋裡…然後這重任卻又交付給原本對教育可能有熱誠，但在這兒卻必須重新摸索，挫折萬端困難重重，也只能含淚吞下的新手（訪視過幾個偏遠學校，他們的說法是：一開學，除校長和校工外，其他老師全部換新，必須重教這些新手如何生活？如何寫公文？如何教學？如何和家長溝通？而這些新手剛開始或許還有點掙扎，最後可能連掙扎都不想了。

分校教學

　　本校每班十幾人，還可以和市區學校一樣的教，且容我描述一下分校的一班只有一生的二年級，以及一班有四生的四年級的教學。你也許會想一班一生，那一定可以教出個天才。你錯了，大大的錯了。你看著老師一本正經的站在講台，學生一本正經的坐在椅子，拿起課本來，老師請學生唸一遍…，學生較多的班級，老師可指定多人來唸，每唸一次，可以問學生那裡好，那裡唸錯了（老師和學生都有一點時間可以緩衝一下，喘口氣），一班一生，什麼緩衝，什麼喘氣都沒有，而且你要把課文教完，因為教學是有進度的；你或許想課文一下子教完了，是否可以加入一些學生可能感興趣的新的教材，對不起，依照規定那是不允許的（你只能依照著課表，把課文教完，而且是此節為國語，你就要教－並且只能教－國語，教什麼，教多少都是有規定的，你也許會問，那只有一個學生，教完怎麼辦？答案是：教完可以復習啊…。）我問老師，到樹下或外面，邊聊邊玩邊教邊學…老師是個代課的，斬釘截鐵的回答不行，因為三年前有老師被督學抓到，馬上免職…下課時，老師和學生各走各的，一句話都沒有；路過時無意間看到該生倚著走廊上的柱子，眼看著天空，神色一片漠然，因為他連一個同學都沒有；其他年級的學生也不會找他玩…

　　四年級老師是我校學生，看到我，一直問「你真的是師院的老師嗎？」因為他的指導教授從來沒有來過(依規定最少應該來一次)。他興奮激動到我都有點不知所措了。接著他的問題是個大哉問：「老師，請問你：老師可不可以放棄學生？」我猜想這個問題他應該放在心上很久了，可是我不知道原因，因此我直接去參觀他的教學，想了解一下他為什麼會這樣問？原來他教的班級雖然只有四人，可是其中有一生有點遲鈍，但他不甘心也不願放棄，所以呢？下課後，他把該生留下來，繼續教…，可是這節教完－努力的，又認真的教完，但下節他已忘了；上午教完下午忘；昨天教完今天忘？所以呢？「老師可以放棄學生嗎？」…我不知如何回答？勉強說：盡力就不愧斯職了，但她顯然聽不下去…除了她之外，其他兩個老師都是代課的，夜黑風高，我自己都是＜一盞孤燈，守著滿屋子寂莫＞，我不知道他們三個小女生是如何渡過那日復一日的漫漫長夜…

　　訪視國中時，國中三班，老師六人，每人都必須兼好幾科；最可怕的是公文，一年上班二百天，但公文量超過一千…我參觀的是三年級國文，學生二十幾人，上課鈴響後，還有三分之一在籃球場，在教室的三分之二，一半以上在聊天或做自己的事，有注意到上課的不到五人，老師無可奈何的只能講他自己的…實施教育機會均等政策後，規定山地國中每校可選派一人上市區高中，第二年有兩個女生升上高中（以前他們的成績考不上高中，你注意一下國中的上課也可推估原因）聽說其中一人不到一星期就休學，另一人熬了一個多月…參觀完國中，那名國文老師也要下山，我們騎著機車沿著山路，一路大聲交換著對山地教育的看法，他有滿腔的根據事實所得來的見解和看法，一路淘淘不停的說著…

（偏鄉老師其實要求的不多，有人知道他們，有人看到他們，有人在意他們，有人關心他們而已。有的老師因為沒人重視而放棄了熱情；還能保持熱情的則有諸多值得參考的見解和看法，只是那些學者專家或者行政機關會不會重視就不得而知了。我畢業回校，每帶學生到偏遠學校參觀或試教，必然走進每間教室，然後觀察一段時間，告訴他們那裡教得很好，並且表達自己的敬佩和感激，目的只在給他們一點點的信心，讓他們知道最少我看到他們了…）

　　返校後，學校來了一個人類學博士開設了一個「原住民教育研究中心」，我原以為他應該會實地考查，結果是以比較研究各國原住民教育政策為主軸，我嘆了一口氣…實地考查，太累了，費時太久了，比較則只需各國文獻，成效快又多…但，你真正了解偏鄉教育是怎麼回事嗎？

　　當時美國「學校效能研究」正在興起，結果發現與學校效能或教學效能最有關的因素是老師的素質和熱誠，和學校的設備器材則關係不大甚至毫無相關。而「教育機會均等」的研究中則指出改善學校效能無助於提升弱勢學童的成績，影響學生成績的最大因素是家庭…每隔一段時間城鄉差距就會引發熱議，中外皆然…縮減方式則還在探索中。

　　我關注劉安婷，她的方向是對的，她的堅持是令人佩服的；是的，必須先尊重老師；是的，必須先讓老師知道面臨的狀況，並且事先做好訓練和準備；是的，必須有組織的支持和協助；是的，必須用社區力量來彌補破毀的家庭機能…。只要努力總會有希望和收穫的，何況她的努力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效。感謝你，劉安婷，加油！

＊是的，我們感謝和佩服劉安婷和TFT為偏鄉教育所做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就，可是他們畢竟不是主角，我想知道的是：已經三十年了，我當時所發現的問題和事實，是否已經有了改善？還是三十年後的今天，城鄉差距不止沒有減縮，反而更加擴張，更加惡化了呢？

＊我在文中偶會提到英美的狀況，因為據我的了解，我們其實沒有自己的政策和目標，而是跟在人家後頭，食人牙髓而已。

＊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鬼神。我在訪視該校前校長時，他問我住那兒後，第一句話就是：「你碰到了嗎？」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也沒追問就直接轉移話題了；後來該校的前主任上來探望同事時，提到他有陰陽眼，在校中碰過那個東西；並提到前校長，每週一上山時，都會買東西上來，先祭拜一番，然後晚餐喝酒後，會大聲咒罵，並高喊說自己不怕他們…我在離開的那天清晨被鬼壓身－神智清楚，但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