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都有結構的概念,其間的系統亦隱然可見,依結構主義的觀點,作品裏某些字句與描寫雖是具體的呈現,但往往隱含某些意義,把這些有意義的文字或描述組列之後,它們便會共同指向比較抽象的意義。有「80年代文學旗手」之譽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喜歡運用記號或符碼,賦予作品象徵性,其長篇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之象徵符碼運用,相當引人深思。
(一)國境之南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主要敘述已婚中年男子和初戀情人重逢熱戀而又分開的外遇故事。此著最重要的象徵符碼正是書名之「國境之南」與「太陽之西」。
「國境之南」(South of the Border)是阿始和島本都喜歡的爵士歌手納金高(Nat King Cole)演唱的英文老歌,後來村上春樹在另外的著作《爵士群像》裡澄清,其實納金高根本就沒唱過這首歌,但這並不影響其象徵意涵。阿始和島本重逢,到箱根別墅聽老唱片的歌曲,阿始說:「小時候一面聽這張唱片,我每次都會一面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想國境之南到底有什麼呢?」島本也說:「長大以後讀了那歌詞,覺得好失望噢。只不過是關於墨西哥的歌嘛。我覺得國境之南應該有更不得了的東西呀!」像是些「很漂亮、很大、很柔軟的東西」,這「國境之南」似乎象徵一般人認為的理想生活,事實上卻令人大失所望,也可以說是「理想的幻滅」。生活中,無論是愛情或婚姻,莫不是如此。一般人在理想幻滅之後,通常只能夠甘於平凡,接受現實,就這樣「庸庸碌碌」過一生。
(二)太陽之西
至於「太陽之西」,與島本跟阿始所說「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的故事有關。故事是這樣的,有個西伯利亞農夫,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片荒野上,放眼所及,四周只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太陽升起他便工作,太陽西下就回家休息,到了冬天沒有太陽,他每天留在家裏,做在家裏可以做的事,然後春天來了,再出去田裡工作,過著規律而重複的人生。可是有一天,他心裡的某種東西忽然啪一聲斷了,死了,於是他扔下鋤頭,不再種田,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朝太陽之西走去,接連好幾天不吃不喝,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了,如同中國古代神話的「夸父追日」,亦即所謂的「西伯利亞歇斯底里」。
這西伯利亞農夫突然一路不停地走著,最後死在什麼都沒有的荒原,何等遼濶又何等孤寂,他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島本說:「可能什麼也沒有,可能有什麼也不一定。不過總之,那是個和國境之南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噢。」換言之,一成不變的人生,如同站在西伯利亞荒野上,放眼所及只有地平線,到最後,是不是會迫使人想要逃離?非得走到地平線以外不可?既然改變原本安穩的生活,就可能變好也可能變壞,但必得付出代價,甚至於犧牲性命。事業有成,家庭算得上幸福美滿的阿始,對這「國境之南」的現況不再滿足,他若是「西伯利亞農夫」,島本便是「太陽之西」了,阿始不顧一切,打算拋妻棄女去追逐,儘管結果如何尚在未定之天。不過,從小說中島本之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阿始落得進退失據,彷彿撲了個空,內心更加困惑,情緒更加焦躁,由此可知,村上春樹對於人生的改變顯然是悲觀的。
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可能是阿始,在幸福的表徵下,隱藏著外人無法知悉的困惑,以及需要被填補的缺憾。差別只在於有些人遇到困惑時會選擇略過,有些人則非得直接面對,尋找解答不可。小說結尾,答應妻子重新開始的阿始似乎無法從原本的困境中走出來,但妻有紀子的寬容與支持,暗示著為阿始帶來一絲的希望與救贖。這也可以說,阿始選擇了現實的「國境之南」,已經沒辦法不顧一切地前往不可知的、非現實的「太陽之西」了。
無論如何,這「國境之南」與「太陽之西」的象徵意涵,的確令人深思!
(三)關於音樂
村上春樹喜愛西洋音樂,《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男女主角阿始和島本亦然,他們在小學時代就一起聆賞島本父親的唱片,包括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其中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第2樂章的最後,唱片有兩處微小的刮傷雜音,他們重逢後一起去聽李斯特的鋼琴音樂會,這彷彿重溫昔日回憶,著名音樂家的演奏技巧無懈可擊,可是少了唱片刮痕的雜音,他們覺得怎麼都不對勁,正是因為有特殊的痕跡,對他們才有意義,這可以說是心中那層殼的一個開口,透過此一開口,彼此得以進入對方的心。換言之,這唱片的刮痕與雜音具有珍貴意義,象徵著過往記憶的無可取代。
尤其那張納金高(Nat King Cole)的唱片,更代表了「特別的存在」。他們當時坐在島本家的客廳,聆聽納金高所唱的「Pretend」,他們才12歲,完全無法理解英文歌詞的內容,對他們來說,這歌詞只像是咒文一樣的東西,不過他們喜歡這首歌,而且實在反覆聽過太多次了,因此開頭的部分都可以學著唱了,直到長大後才懂得歌詞的意思,大意為「當你憂傷的時候假裝你很快樂,那並不是很難的事」,這也可以說是跟以往美好一切的聯結。後來,兩人重逢了,相互告白深藏內心的愛意,島本還把這張老唱片帶來送給阿始,兩人才會想到一起去箱根別墅重聽這純粹屬於他們過去那段快樂時光之象徵的唱片。一夜激情過後,島本似乎發覺,現實世界的他們各有牽絆,再也回不去了,儘管阿始信誓旦旦,準備跟島本一起遠走高飛,島本卻已不告而別,從此消失不再出現,甚至把她原本送給阿始的納金高老照片也帶走了,這象徵自己跟阿始的斷然訣離。
再者,阿始喜歡「惡星情人」(Star crossed lovers)這首曲子,他來到自己經營的鋼琴酒吧「知更鳥巢」時,鋼琴手經常會主動為他彈奏這首敘事曲。所謂「惡星情人」是指生於惡劣星座之下,薄倖的戀人們,這裏指的是羅密歐和茱麗葉。阿始和島本就像是生於惡星之下的戀人,不被祝福。等到島本突然出現又自眼前消失,他內心為此痛苦不已,於是告訴鋼琴師,以後可以不用再彈「惡星情人」了。不過他之不想再聽那首曲子,理由並非這旋律會使他想起島本,而是此曲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能打動他的心了。以前他在那音樂中發現的特別的什麼,已經從那裡消失了,長久以來,他寄託在那音樂裏的某種心情似的東西已經消失了。
(四)其他
男主角阿始於30歲結婚,28歲那年,在東京紛亂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一位腳的跛法和島本一模一樣的女人,他忍不住好奇地跟蹤她,其間阿始為著要不要上前確認而內心掙扎不已,正當她打完電話,走出喫茶店,準備搭上計程車,這是確認她是否為島本的最後機會了,當阿始正要上前,卻遭一矮而體格結實的中年人強力攔阻,結果眼睜睜看著她消失了。男子表示不想把事情鬧大,引起無謂的騷動,接著交給阿始一個裏面裝了10張1萬圓全新鈔票的事務用雪白信封,警告他,以後不要再跟蹤她,以免讓彼此過不去。此後,阿始把那裝有10萬元的信封,原封不動收進抽屜。直到37歲,阿始和島本重逢,這才確認那年在街上跟蹤的跛足女人正是島本,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島本依然沒有說明。當島本自兩人幽會的箱根別墅突然消失無蹤,阿始一個人回到東京,想起這個收在辦公室書桌抽屜裏,裝有10萬元的信封,平時除偶爾確定一下它的存在,幾乎都沒有碰過,但奇怪的是,抽屜裏的信封卻不見了,遍尋不著。這一個信封原本證明了「某種發生的事情是現實」,也藉此將此一現實和彼一現實串連。不過那信封消失的事實,讓阿始意識到,「那封信的不在和存在清楚地交換位置之後,隨著信封存在這事實所伴隨應該存在的現實感,也同樣急速地喪失了」。於是,阿始關上抽屜,決定把一切都忘掉。由於島本突然消失所帶來的失望,阿始甚至於認為,那裝了錢的信封一開始就應該丟掉的,留下那種東西本身就是錯誤。
此外,男女主角阿始和島本在箱根別墅第一次發生性愛,這也是唯一的一次。島本堅持「奇怪而不尋常」的性愛方式,阿始順從她,任她擺佈,接著輪由他主動,他採取的性愛方式卻是「極平常的就很好」,這樣的對比,象徵著20餘年之後重逢的男女主角想法的差異,暗示了必然分手的結局。當然,男女主角多年後重逢,此時的島本經過幾次開刀,腳已經不跛了,外表看起來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這也是一種象徵。畢竟,即使以前自己是「不完整」、「不正常」的人,然而留下來的記憶是美好的,如今島本的腳不「跛」了,看似正常,實則象徵有些屬於以前的、珍貴的東西確實失去了。得失之間怎不令人反思?
綜觀之,村上春樹的作品,充滿都市氣息,中產階級色彩濃厚,遊走於純文學與通俗文學,或是藝術與商業之間,頗受年輕讀者歡迎。《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之中、諸如「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納金高老唱片」、歌曲「惡星情人」、「裝了錢的信封」……等象徵符碼的運用,圍繞著小說「現實 ∕ 幻想」、「不變 ∕ 變」、「缺陷 ∕ 完美」、「得 ∕ 失」、「記憶 ∕ 遺忘」、「存在 ∕ 不存在」、「正常 ∕ 不正常」……等對比主題,使小說充滿象徵意涵,增加作品的可讀性,也提升了作品的藝術性,讓人讀之一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