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哪吒》
Rebels of the Neon God (1992), 蔡明亮
「我所有的人物大約都是在做同樣的事情,那就是一種對他們自我的探索。這種探索真的得脫掉衣服,擺脫自己。在《青少年哪吒》裡,我所要表達的,就是那個時候我的感覺:我感覺到自己不快樂,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蔡明亮
前幾日於蔡明亮的生日重溫其處女作,將近三十年後,《青少年哪吒》中的台北街頭早已物是人非,電玩機台的網吧不再;人手一支的手機代替了佇立街上的電話亭⋯⋯ 但不同世代都市人對自我的探索卻未曾停息,人們找不到出口的不快與憂鬱仍無源地從地下滲出,淹沒生活,總有那些時刻淚水與憤怒噴湧,卻尋不著源頭,也無從阻堵。
李康生與陳昭榮演的是九零年代青年的不安躁動、無由的煩悶與無所適從,多年後反覆觀賞,猶能隔著屏幕,感覺到房室的陰溼幽暗,嗅聞及汗水、體液、與雨水混雜的霉氣;並窺見人物眼下的湧動情意,蔡明亮拍空虛卻不乏內容;拍百無聊賴卻不使人打哈欠,一切感官是穿越屏幕與時空的,再現於每一個「青少年」的孤獨與叛逆中。
作為蔡明亮處女作,《青》中並未形成如今我們熟知的「蔡明亮」式凝視,長鏡頭表現亦未成熟,但私以為如此偶爾切換視角(客觀到主觀)與方向的凝視,是如此符合這群青少年的躁動不定,我們時而純然的「觀察」他們作為一個個客體,時而進入其內心,成為主體,「感受」個體與社會的關係,此處少有純然恆常的凝視,更多的是不斷變幻、無以捉摸的情緒,逸散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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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至電影的惡水 ⟣
電影中各式水的意象鮮明,阿澤房間中積及腳踝的污水,無處宣洩,亦無可阻擋,從廚房蔓延至房間,啤酒罐、煙蒂、拖鞋零落飄蕩,他們一個個拖著腳步踏過污水,無意暢通水管,或汲水清理房室,他們如此與混亂共生,躺臥或佇立於污濁中,那既是對環境的無奈,也隱隱顯現某種帶意志的消沈頹靡,一種無所適從的不快樂。
《創世紀》中上帝創造萬物之前,世界是充滿惡水與混亂的(welter and waste),水在世界原初是被想像成混濁失序的惡之存在。而艾略特《荒原》中則將潮濕的水與死亡、性慾宣洩與暴力等連結,指涉著人們在水中載浮載沉,即如在荒原中、死亡邊緣的生命,等待重生。這些意象巧妙地在蔡明亮的《青》中體現,從排水孔不斷向上冒出的污水即是惡水,是青年們失序徬徨的生活,滂沱大雨中充滿著無意義的暴力惡行與慾望挑逗;於是小康、阿澤、阿彬、與阿桂都成了荒原中無處可逃的人們,正如片末佇於水中相擁的兩人,他們想離開這裡,但卻不知道走往何處,哪裡也去不了。
阿澤屋中的積水深至能在光線下折射出粼粼波紋,灑在門邊的青少年們身上,好似某種殘存的光與希冀,他們在被全然淹沒前,相互依偎仍有片刻的溫存;如在雨夜中偷偷行惡後,尚有一種無法言喻,躍動癲狂的欣喜。愁慘青年的前身,還是神祇「哪吒」,反叛不羈,瘋癲力抗,大抵還是在消極的抗拒著,抗拒蔡明亮所言那「不知道為什麼的不快樂」,這就是《青》所拍出的「不知所以」的叛逆青年的一種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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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青少年哪吒》⟣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發行於1991年,《青少年哪吒》的前一年,兩者均處理了青少年犯上、作亂的問題,卻以截然不同的意境、故事、與敘事切入。若說《牯嶺街》掀開了為時代塵埃覆蓋的社會暗瘡,重現了那血腥中的「陽光夏日」(英文片名:A Brighter Summer Day);那麼《青少年哪吒》則將鏡頭由時代與歷史聚焦至其中的個體上,重塑那個陰暗潮濕,污水流淌的台北街頭。
《牯嶺街》最末,小四在獄中服刑,一年又過去了,日月流浪著回到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廣播報起大學入學名單,張媽媽晾著衣服,拿起小四的建中校服,她面朝陽光,卻在楊德昌的鏡頭下背光,只剩灰暗的背影,盛夏光年,他們卻始終背光,陰溼無助。因而我時常感覺,《青》是《牯嶺街》少年們延續的生活樣態,也是他們於「陽光燦爛的夏日」中的「背光面」,那即使訴諸暴力、即使事情看似「落幕」,少年們心中卻仍從未被真正回應與理解的疙瘩。《青》的細膩、赤裸,與不假修飾彷彿重新將少年的瘡疤劃開,如片中小康以圓規插入蟑螂的腹中那樣令人不適、令人抗拒,卻能使人聚焦重審。
《牯嶺街》拍出一代青年立足時代的集體焦慮,《青》則呈現了他們立足生活的個體悵惘與叛逆。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最末小四母親(張媽媽)曬衣服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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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四百擊》到《青少年哪吒》⟣
「我後來發現他(楚浮)好像跟他的世界也不搭,他很私慾地在講他自己的青春經歷與情感;他有時也改編小說,但總是很『張愛玲式』地私密的、情緒的。我也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一個人,覺得自己和楚浮氣味相投。」
楚浮 的《四百擊》是蔡明亮提及過深刻的電影記憶,因而不難感覺到《青少年哪吒》受《四百擊》啟發和影響之處,主角不和睦的家庭關係;眼裡閃爍著不合年齡的早熟;生活中無來由的憤怒惹來的惡行;消極反抗著現實的離席(翹課)⋯⋯最終都將他們引向一種更巨大的奔逃,《青》中小康與阿澤騎著摩托車在街頭四處遊蕩;《四百擊》中Antoine則離開感化所,跑向海灘。這些都是蔡明亮所謂「張愛玲式」私密的、情緒的表徵,一種看似荒唐,無意義,卻蘊含著青春的躁鬱、與逐漸茁壯而鼓動著的青少年自我意識,私慾的同時,也體現了一種普世,卻鮮少被理解和表現的成長經驗。
從巴黎街頭到台北街頭,青年們遊蕩與狂奔,一日日煩悶,一日日悲憤。
《青少年哪吒》中騎著摩托車在台北街頭
遊蕩的阿澤、阿桂、與阿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