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期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份,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面,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曾相信這段話是救生索,漂流荒島時可以帶上,然而電影《小丑》卻揭露一個無光的世界──該如何辨認什麼可信、誰可以信任?文明世界裡,每個人都是座孤島,戴上被期望的「面具」,疲於各種扮演,找不到出口宣洩的惡一觸即發,向下踩踏,眾人一致猙獰的臉譜是鋪向地獄入口的磚石。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參與地獄的一部分。
戴上面具,人生是無止盡的COSPLAY
「小丑」(Joker)有許多代號:社會邊緣人、私刑者、暴徒。但在他的真實人生中,被人記憶(或遺忘)的是極平凡的名字,亞瑟( Arthur)。母親喚他「快樂」,鏡頭卻是二人擠縮於破陋公寓的畫面。想望未來是不切實際的,庸常瑣事才是眼前的真實。
「面具」,是適應社會身分,在日常裡的自我展演,亦是剪除特殊性,適應文明社會的一則隱喻。亞瑟在工作時,扮演娛樂的小丑。回到家,扮演聽話的好兒子。城市的鼠疫,是貧富不均、暴力、髒亂等內裏腐敗的具顯,秩序崩毀,文明裂解,亞瑟卻要在其間努力扮演一個「正常人」,這是最巨大的瘋狂。
身心俱疲,不斷壓抑怒氣承受一次次演出失敗,是現代人的共通寫照。人生是無法喊停的cosplay,荒謬但不娛樂,像電影裡不知道終點,通行時伴隨暴力的火車高速駛去。
劇中的力道,建立在「面具」的權力反轉。亞瑟唯一恣意妄為、不討好他人,為自己戴上面具之時,成為「小丑」,情緒的爆發,將暴力推升到極端,全城煽起一場扮演小丑的狂熱,鬱悶躁動,狂亂迷魅,卑微之人戴上復仇面具,在爭鬥之中奪回自己的「臉」,血肉模糊地微笑。
每個人都是地獄的一部分
平凡膽小、處處忍讓的亞瑟何以爆發?旁人或多或少都參與了一點。母親強取的愛,同事的虛情假意,被施暴時無力還手......每個人一點點,加起來卻是難以承受之重,亞瑟在破公寓喃喃自語,他只是過了很糟糕的一天。
將他推向極端的,是階級對立,天堂與地獄的疆界。老闆/政客/主持人掌控話語權,穿西裝打領帶,傲慢以溫雅包裝,不急不緩地,指責魯蛇們不上進。對他們而言,經濟蕭條與社會動盪,大概就像晨間電台無傷大雅的玩笑,配上一杯咖啡香就能沖淡。
一個人用盡力氣才勉強維持的平衡,被這些微小惡意,一點一點抹消。眾人揶揄,社會局不再撥經費,疾病剝奪了好好生活的可能,扮演好孩子的心願,也三番兩次被母親不經意地否定:「我們住在那麼糟的地方。」「當諧星,不是要會搞笑嗎?(你並不好笑)」他盡心照料的母親,自私自利,只為那鮮亮刺目的上流社會傾倒。失去臉譜,身世失落,遭母愛放逐的小丑成為情感孤兒,棄絕人間所有連帶。
當「小丑」對為所欲為的富人開槍,引來群眾參加狂歡節似的戴面具追隨,突顯的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參與了地獄的一部分,整座城市貪婪罪惡的臭氣,在下水道匯流。
不再對立的悲/喜劇?
小丑大笑取寵,上氣不接下氣,無人搭理。(那畫面像極了《人間失格》或《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討好人的猴樣)小丑哭了,大家就笑了。這是全片最大的暴力,小丑的一生,演繹著個人的悲劇,說出來卻被當成笑話。
我一直注意到,他有個令人心碎的小動作:在與別人不同的節拍點上,不合時宜地發笑,然後在看到別人笑的時候,神經質地跟上,笨拙地在筆記本記錄說些什麼能討好大家(他完全錯誤解讀了社會暗示)。那已經無關諧星夢,僅是一個人最卑微渴望的情感連結。
缺乏同理的世界,幽暗無光。在孤單的地獄,「小丑」衣著鮮豔,綠髮、花臉、大紅鼻子,反方向喋血而行。他在城市暴動時,被推上舞台成為反派英雄。但在眾人的歡呼裡,只見一個人血跡斑斑地喘息。大家要他站起來鼓舞抗爭,接受加冕,從頭到尾,沒有人遞上一條紙巾。小丑咧開的血色嘴角,是抹消自身,與群眾的歃血為盟,狂暴其實很脆弱。
一個沒有救贖的世界,確實挑戰道德底線。但如我們默許看似微小的惡意,在生活中成為一種庸常,文明的底線在哪裡,又該由誰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