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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離的心,吊死了人
顯而易見,《小丑》這部電影不斷地在強調「疏離」這兩個字,光是第一個景,背坐著化妝的亞瑟,就能讓人鮮明地意識到,他之於同事的格格不入。畢竟,除了亞瑟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糢糊且抽離的。甚者,當他在片頭倒下時,電影的鏡頭也逐漸在拉遠。我想,這份疏離,不僅聚斂於電影屏幕內,更湧脹到故事之外,讓觀眾,以及拍攝的所有人,都成為了目睹一切的旁觀者。
隨後,大大的字卡,好似要蔓延出邊框的觸手,勾勒出鮮豔卻黯然的JOKER,不管它指的是電影名稱,又或是亞瑟的一生,都讓人被恐懼、灰暗或不安給壟罩。
關於社會體制的遺棄與疏離,電影中已有豐厚的討論,網路上的各類影評也有深耕式的討論,本文就不多加贅述。相反的,接下來將會深鑿亞瑟內在的疏離來堆砌。一樣回到第一幕,從小被暱稱為「快樂」的亞瑟,在上妝時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彼時彼刻的亞瑟,用力地撐開自己的嘴,鼓起臉頰,藉以暫緩淚水的趨勢,好似能把滿溢的痛苦塞藏在笑顏的皺褶中,好似淚水不落地,就可以不嚐到鹹,或說生活的苦。
只可惜,不管怎麼拉扯,淚水就像是把銳利的鑽頭,狠狠鑿開亞瑟的故作堅強,為他抹開了一道悠長的淚痕,並且順帶搗花了,費盡心思塗抹的妝容,一張只會笑不會哭的面具。這個閃亮且雋永的一幕,標誌出亞瑟一生的叛離,都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快樂。再者,當中的淚水,像是鑽頭一般,鑿開亞瑟的偽裝這一點,更像是在隱喻故事的走向,將會讓亞瑟離傳統的社會框架,越發越遠。
說回內在的疏離,亞瑟的執著與僵化,從何而來?
就像一般人,很多時候,我們的笑,不是因為快樂,只是要表明我們願意符合期許,藉此不被社會拋棄,甚至因此被喜愛。或許,笑,有些時候,就是一種討好,亞瑟要的則是母親的愛,而母親要的是亞瑟的笑。對於母親來說,只要亞瑟還能笑,她就能洗刷掉過往的罪過,抵銷長久以來的疏忽與荒謬,所導致的各種不幸,亞瑟的笑容,可以類比為一種證明,如同母親的免死金牌,讓她不用面對良心的譴責。
沒事的,孩子笑得這麼開心,一定過得很幸福,過去的不幸,早就煙消雲散。
直到領養的真相被揭露,亞瑟終於才理解,自己的笑,不過是為了滿足母親的自私,沒有人希望他幸福,他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垃圾,像是一顆消了氣的乾扁氣球,無法勾勒出任何人的笑顏,不管是自己、母親或是其他人,只能不斷地被人踐踏,苟活。
此後,亞瑟決定不再偽裝,他要追逐著快樂來活,不再被他人的快樂給壓迫。為此,他不只要自我毀滅,更要撕裂監禁他的教條規範,進而能用藐視,合理化自己跟社會的疏離,而這也早有諭示。亞瑟剛拿到槍時,就曾對著電視,以及母親的座位去模擬射擊,我想,在真相抵達理性之前,亞瑟的感性,早就想起,自己如何被人利用以及鄙棄,所謂框架,不過都是既得利益者的工具,拿來懲戒搗亂者的斷頭臺。
換言之,亞瑟的暴虐一直都在,當他笑的越開,心底的氣就越滿,糟糕的一天,恰巧是根纖細的針,銳利地戳破枷鎖,放出本被不斷被壓抑的巨獸,意即滿山滿谷的負面情緒。
猶如心理學家榮格所述,人格面具之下的陰影,若總是無法透氣,比如不堪、脆弱、挫折、沮喪與不完美,終有一天,會反撲我們,倒過來極權人的理智與感性。屆時,我們無力招架,也無所適從。畢竟,它是我們極度陌生的敵人,未曾被看見,未曾被在乎,連最應該照顧撫慰它的我們,都拋下了它,我們來不及補償,也來不及跟它成為朋友。就此,電影的尾聲,亞瑟完全被吞噬,羽化成扭曲且變形的異種,讓人不寒而慄的人皮怪獸。
到頭來,亞瑟的疏離,非但沒有讓他脫離悲苦的循環,得不到夢寐以求的愛之外,甚至還加深了內在的泥濘,使他變成虛無主義的代言人。電影的前半段,亞瑟的掙扎與暴躁,更也恰似榮格說的「面具與陰影」的解放戰爭。藉此,透過影像媒介,亞瑟的內在,被血淋淋地帶到觀眾的視野。另外,剛剛好殺害六個人這一件事,也讓人不禁猜想,是要象徵亞瑟湊齊成為惡魔的先備條件,意即它終究敗給陰影的事實。畢竟,在西方的宗教與規範中,相較於七的完美與神聖,六這個數字充滿著殘缺與不堪。
最終,針對亞瑟的處境,電影沒有給出任何解方,觀影過程,我們不斷地下墜翻滾,但我想,所謂答案,也不可能從亞瑟的主觀敘事中發現。畢竟,他如果明白怎麼拯救自己,他就不會失去自我的面貌,也因此,答案應由觀影的人,獨立地思索與探尋。
笑得越大聲,心底的氣就越滿
生而為人的灰暗
觀影的過程,除了疏離兩個字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單詞,迴繞於筆者的心中,透明。如前所述,亞瑟疏離了社會厭惡的一面,但不管怎麼做,他都無法討得體制的歡心,沒人欣賞他的笑話,也沒人愛他。各種大大小小的疏離,讓他變成社會中的透明人,即使亞瑟的不堪,帶有濃烈的味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還是選擇了撇開視線。
社會的看不見,並非因為亞瑟坐落於視線的死角,相反的,是因為亞瑟的慘狀,太過突兀,太過刺人,讓人無法承認與面對。否則,所有人都得像亞瑟的母親一樣,遭受內心的譴責。故此,社會對待亞瑟的方式,就跟母親一樣,假裝沒事,然後把所有的一切究責於個人的瘋狂、怪異與墮落。
多麼諷刺,瘋狂本來應該是需要被幫助的註記,來到現實中,它卻變成一種問題化的烙印,一種方便行事的體制道具,藉以割除不合主流價值的無用之物,比如說亞瑟。換言之,亞瑟的情非得已,讓他面臨到無窮無盡的社會排除,每多走一天,就活得越壅擠,甚至被社會狹隘的視野,給擠壓到墜落的邊緣。就這樣,選項越來越少,逐漸沒了善良的餘地,鬆脫的價值枷鎖,輕而易舉就被人的內在陰影給攻破,使得亞瑟好似被邪靈給附身,一躍成為反派人物。
只不過,邪靈的誕生,整個社會都參了一腳,雖然失能的是亞瑟,但他也就只是代罪羔羊,如實地反應高譚市的荒腔走板,也因此,小丑這個象徵符號,被落於相似處境的底層人物,視為改變世界的火把,更準確來說,一種情緒的出口,用來洩洪滿載的不甘與埋怨。所以,小丑表面上被加冕成破壞之王,實際上,不過是眾人轉載情緒的不倒翁娃娃,即使有人想著構造改革,但許多人也都只想著發洩,一如挫折攻擊假說所揭示的,面對生活困境,暴力就是人類最為直覺的基本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