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注音練習？

因為做成繪本，又是名為「注音練習」，會很容易以為是一本給孩子學習注音的書。翻開第一頁就被牢牢吸引——在詩裡做著「注音練習」的，是阿嬤。隨著我們從小練習、再熟悉也不過的順序：ㄅ、ㄆ、ㄇ、ㄈ，繪者薛慧瑩帶著我們進入阿嬤的日常：洗碗、做菜、為家人勞動之餘，在屋宇的角落裡偷偷地做注音練習：「ㄇ是陌生，是祕密／你偷偷練習讀字」。

書裡的阿嬤不識字，我的阿嬤也不識字——而且，在她生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她識不識字這件事情的意義。我的母親，也不識字。她只唸到國小二年級或三年級，或許ㄅㄆㄇㄈ是識得的（但我不確定），但我看過她認真地、每回要寫下自己姓名時，一劃，又一劃，依著不知道哪裡學來的順序，謹慎、認真，彷彿她要寫下的是無比重要的咒語——寫錯了，人生就會因此失去什麼、無法挽回什麼。

而我們這些識字的，對於寫字是多麽輕忽，隨意、潦草，因為你知道那「不過是字」，寫錯了劃掉重來。但母親可能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重來的，譬如，冠了夫姓的、「自己的」名字。那個冠了夫姓且還重取的名字，應該是去算過筆劃，非常複雜、難寫，母親應該是花了很多時間，才記下了自己後半生的新名字。

政府換發新身分證的時候，母親就把名字改回自己的原姓。去掉了夫姓。

我念大學離家之後，有一年，得知母親去唸補校。有次返鄉，遇到母親剛放學回來，她踏進家門時，神采奕奕地臉龐、閃亮的眼神，讓我感到驚艷，且慚愧。我從來不曾在學校裡被洗刷得如此亮潔過，但她仿若重生般，說話、表情，都有自信多了。

這是這本繪本所帶給我的往事回憶。我很清楚，最美好的閱讀莫過於此——書裡說著他人的故事，但你知道那不是與你無關之事。那是一些人們所經歷的共同生命：因為貧窮、性別差異、時代、戰爭......等等各種不同的原因，他們沒有辦法求學、唸書。繪本裡重現了阿嬤珍惜著那個字詞的模樣、每一分每一秒能夠複習、讀書、寫字的模樣。

這是一本，獻給每一個無法做注音練習的人們的溫柔繪本，一首溫柔之詩。

〈注音練習〉原來是一首詩，為作者林儀獲得第14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的作品，而繪本則由我很喜歡的、畫風細緻溫柔的薛慧瑩繪。

在這裡，也附上林儀的原詩：

ㄅ是不，ㄅ很輕
妳說不安、不識字
但ㄅㄆ是不怕
不怕字寫得像蛇
在爬，ㄆ是爬
ㄇ是陌生，是祕密
妳偷偷練習讀字
妳慢慢瞇起眼是貓
ㄈ在發亮

ㄉ是弟弟、讀書
還有對不起
所以ㄊ是他不是她
她要被跳過
她要幫忙貼補家用
ㄋ是妳，接著ㄌ
妳是接著老去的她

妳說工廠是ㄍ
持續發出ㄎ
喀喀喀喀的聲響
妳撫摸舊針車
ㄏㄐ是痕跡
是很靜
ㄑㄒ是情緒
讓情緒棲息

婚後，ㄓ是煮飯
ㄔ是炒菜
ㄕ不是食譜
妳說看不懂食譜
ㄕ是生小孩
妳熟記每個ㄖ
每個熱鬧的日子

ㄗ是子女成群
沒人知道妳不識字
ㄗ是字的空白
是自強號，探望孩子
是坐過頭是走失
所以ㄗ是漬，妳說
ㄘ是藏起
歲月ㄙ的過去
聲母就到這裡

妳背誦剩下的注音
還難以被聽懂
像一串咒語：
ㄧㄨㄩㄚ（以後、獨立、去、搭車）
ㄛㄜ（我、可以）
ㄝㄞㄟ（別擔心、矮人一截、累贅）
ㄠㄡㄢ（考駕照、郵寄、看書剪報）
ㄣㄤ（今天起、想這樣）
ㄥ（哼著夢想就像哼著哼著）
ㄦ（兒歌）

訂書：注音練習／林儀著，薛慧瑩繪_小小書房 (ecpay.com.tw)

延伸閱讀：
【大人讀的圖畫書】 從不安到不怕 學習做自己 《注音練習》
https://bit.ly/3pgYQB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