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喊,不就變成了背棄出身的陳世美?

2021/12/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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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的十一長假開始了。新室友的男友剛剛出差回來。趕著出門會男友的室友把早市買來的各色水果撥出一小袋留在書架上,聲明是與我分享的,匆忙整理行裝完畢,一邊往外走,一邊以奇快的語速交代,包括她晚上不回來,所以夜裏一定要記得上鎖,訛詐個資的詐騙電話千萬別相信之類。我笑著一一答應。她終於說完了,踩著一寸半的高跟鞋踏著大步去了。
攝影師:Luis Quintero,連結: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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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系的新室友是河南人,男友是同鄉,兩人的老家相距不過二十分鐘車程,卻是在北京相識。她比男友大一歲,兩人的關係除了一般熱戀的情侶,其實更像姊弟。她照顧男友真是無微不至,完全不輸《紅樓夢》裏頭那個體貼的襲人。男友的床單髒了她帶回來送洗,男友的電腦壞了她負責送修,男友的日常用品,甚至來不及繳的房租,全是她一個人打理。我沒見過男友本尊,但常有機會聽到他們透過網路熱線不斷。室友在鄉下長大,嗓門本來就大,講起話來又快又急,尤其講家鄉話的時候。我一開始以為小倆口吵嘴,心慌得不得了,有時心臟實在受不了,只好出門避難。後來跟室友熟了,問起這事,她直說和男朋友從不「吵架」的:「我這個人很霸道,一向都是別人聽我的!☺
男友其實很順她,我以為的吵架,原來只是鄉音作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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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鄉音,在臺灣聽到的外省口音多半與「老人」的印象聯結。記憶裏,最常聽見的鄉音全來自外省老兵。結果在大陸,不但年輕人一口鄉音,連滿地亂跑的娃娃也是。女兒一旁聽著,忍不住偷笑。
臺灣人不都說「龜笑鱉無尾」嗎?女兒這個「正港臺灣人」來到這裏,變成人家眼中道地的「外省人」。最好笑的是在臺灣,我老是因為一口還算標準的國語被誤認作外省人甚至大陸人。萬萬沒想到來到這裏之後,只要一開口,人家馬上知道我是「臺灣人」。這樣算不算「兩邊不是人」?
空中的球,無處著落。兩邊不是人的視覺寫照。攝影師:Luis Quintero,連結: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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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特意提醒的詐騙,女兒不久前碰到一個,倒沒什麼大不了,只能算是「微」(這裏的流行語)型詐騙。前些天走在頤和園路上,迎面一個老人家欺近前來,說他沒錢回家。老人家為了取信於人,還特意摘下眼鏡,讓我看清他右眼上的白翳。眼翳與缺路費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手上頸上的飾珠,還有一身齊整的穿著,也擺明瞭他不是困在異鄉的遊子。他求助的樣子,尤有熟極而流的職業意味。不過,看在他是老人家的分上,我很快就掏出了十塊錢人民幣。在北京,地鐵只要兩塊錢,一趟公車也只要一塊錢。
老人家走遠了,我忽然想起類似的場景。念師大的第一年,在緊臨宿舍的師大路遇到一個拄著枴杖的老人。老人很快就亮出一份證明,我還不及細看,他就紅了眼說:「我好可憐啊!」 像女兒這種沒用的,當下就決定分給「可憐」的老人一些錢。當時身上僅存五百元,我腦裏飛快地盤算了一下,還得等上一個禮拜,師大的公費才會發下來。如果我一天吃兩包泡面,最陽春的一包7元,一天14元,一周得98元,所以我得預留一百元。當下就對老人家說:「您稍等一下,我去把錢換開。」匆忙跑到附近的嘉美麵包店把五百元大鈔換開,毫不猶豫地給了他四張。老人家當然千謝萬謝走了,女兒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心裏也開心得很。只可惜開心沒能維持太久。買了十四包泡面,越吃越無味也就罷了,竟然聽同學說師大路有這號騙子,專拐窮學生的錢,在師大附近的龍泉市場買明蝦大啖!
啊,真氣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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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後還處在兵荒馬亂的狀態,不常看報。昨天倒是看到一則北大食堂的報導。北大食堂因為有官方補助,收費異常便宜,比如饅頭,一個個頭不小的山東大饅頭只要三毛半人民幣(不到新台幣二塊錢),結果教工家屬經常成袋打包,下課後好不容易擠進食堂的學生吃不到,報導很誇張地說是「學生群情激憤」。鬧到最後,食堂只好貼出告示:「主食每樣至多只能買三個」。這個告示一併上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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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Angela Roma,連結:Pexels
女兒對「吃」饅頭沒有特別偏好,倒是對「看」饅頭挺有興趣。食堂為了保溫,包子、饅頭一律拿了雪白的棉被覆蓋。記得小時候走育英路去上學,總會經過一家外省伯伯開的饅頭小店,很簡陋的店面,一筐一筐的山東大饅頭,全躲在白色被窩裏。有顧客上門的時候,老伯伯掀開棉被,拈起幾個白白胖胖的饅頭塞進袋子裏,那是女兒童年美麗的記憶。白胖厚實的饅頭,變成記憶深處溫暖的圖騰,即使日後長大成人,只要看到白饅頭,看到白棉被,那種溫暖的感覺就會湧上心頭。
我猜這種聯結在潛意識裏和爸爸有關。那個外省伯伯辛勤的形象和親愛的爸爸有時重疊,而我們,有幸在爸爸的羽翼裏,像煞躲在被窩的白饅頭,竹筐、棉被雖然陽春,可擠在裏頭卻溫暖得很。
還記得有一年在臺中女中的圍牆外無意中遇見爸爸。您大概忘了那天是週末,學生中午就放學了。我猜您剛剛結束早上的活兒,已經草草吃過自製的便當,只見您閉著眼,心滿意足地躺在圍牆邊草草鋪就的舊報紙上小寐,學子走動的聲響於您只像是尋常的車聲,無法撼動您分毫。女兒走在綠衣黑裙的隊伍裏,一眼就瞥見您。可是,──女兒該不該跟您打招呼呢?
那聲爸喊了之後,您一張眼,發現雜遝的人聲來自原該在牆內的女學生,您會有多尷尬呢?可若不喊,女兒好像當下就變成了背棄自己出身的陳世美。我的天人交戰很快結束。您聽到「阿爸」,張開眼看見女兒,先是喜出望外,很快就發現旁邊還有一大群穿著同樣制服的女學生,歡喜的笑容瞬間凍結成尷尬,然後凝結在女兒年少的記憶裏,至今鮮明。
感謝爸爸,感謝爸爸用一身的汗水換取一家的溫飽,讓女兒一路沿著求學的路轉往職場,在教書的場域活得快樂自在。
女兒在北京一切安好,也要請爸爸好好保重喔!
(輯1-3)
田心耘
田心耘
北京大學儒家思想哲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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