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家書12 兩岸超級比一比：口才

上禮拜同一堂課，女兒走出教室的時候滿懷沮喪，甚至有打退堂鼓直接逃回臺灣的打算。回到寢室後，思前想後，終於認清一件事實：這就是北大，這就是我的新生活，既然選擇來到這裡，女兒只能學著順應。再說，女兒在課堂上的發言，實在也不怎麼高明，除了讓同學感受到氣急敗壞之外，什麼也改變不了啊！

這禮拜的同一堂課，經過足足七天的沈潛，其間透過靜坐與省懺——都算女兒先前的宗教功課，但始終執行不力，藉口不一，忙啦，累啦，最後的結果就是一日醒來，驀然發現自己面目可憎，修為愈來愈不成體統，只好乖乖回來作功課——認真想清好些事。上課前就已經打定主意：今天絕不開口，不論聽見什麼荒腔走板的內容，都要含笑以對。

人間世果然有趣，女兒正想學著寬容以待，情勢居然丕變。當然，換個角度想，也許是女兒自己的心態變了，看見的視野因而大不同也是可能的。那天的狀況是這樣，女兒落座不久，還在啃剛剛買來的黏玉米——插播一下，這裡的黏玉米可真好吃，口感超Q——班上的小明就在女兒的左側坐下。女兒的右手邊，是一個姓王的女孩，他們「政治」課（就是馬克思哲學課）也同班，兩人很快就聊開。長得很俊的小明透露，班上那位「關上師」到新疆去了，今天的課堂可能會產生質變。我問他怎給人家冠上那樣的稱號，他理直氣壯地說，那的確是一個出家的喇嘛啊，還是藏地某大師的弟子等等。他說的那位關上師，慣常在課堂上跳出來指出佛教如何又如何，似乎對佛教知之甚深。我們這位小明其實也不遑多讓，只是感覺不像關上師那麼權威而已。關上師會主動「開示」，小明偶而也會，但通常是應老師要求談佛理。女兒趁機問他，是不是先前學的專業就是佛教？結果他說，不，本科（臺灣指大學部）念的是「新聞」。我想到他連關上師去了哪兒，時程多久都打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莞爾：「果然是學新聞的！」

昨晚的報告人是一個憨厚的男孩，碩士班的研究生，課前發給大家的書面報告已經證明了他的底子深厚，上課的口頭報告水準也極高，相較於前面幾個女生的伶牙俐齒，他顯得木訥許多，這在大陸極為罕見，反而讓女兒平添不少好感。小明說的不錯，當天的課堂的確因為「上師」不在，氣氛為之丕變，有些討論變得不那麼尖銳。不過，也因為上師不在，老師點小明發言的次數多了。小明和女兒的前室友其實挺配的，兩人平常都顯得頗有教養，但言談的內容有時會讓人「驚呆」（哈哈，這是大陸典型用語，臺灣人聽了鐵定「傻眼」）。他講話的語調很有老靈魂的味道，不慍不火的，但動不動就會說「我來給同學一點啟發」，擺明了居高臨下的姿態，很有趣！小明講話還有個特質，非常接近政客，一個意思要繞好大一個圈子，感覺說了不少，可實際的「質」未必如其「量」。

類似他的同學其實不少。女兒發現大陸學生普遍有一項長才，那真是讓臺灣學生瞠乎其後的：口才！大陸學生口才之好，真是讓臺生望塵莫及。好像不管什麼主題，事先有無準備，他們隨時都可以侃侃而談，端出大篇辭藻華麗的講稿。不過，相處日久，或者說，只要對該領域稍微熟悉一點，也不難看出端倪，尤其當女兒聽著有些人滔滔不絕的時候，不免想起孔老夫子教訓學生的「佞也屢憎於人」，意思是嘴上不饒人並不等於優秀，徒然惹人生厭而已。

眾人放言高論之際，課堂中唯一的外國同學舉手發言。女兒很喜歡這個老外，他的漢名叫「甘陽」，與一個知名的漢學家同名，我們有兩門課是同修。前不久為了躲避人潮溜到另一個樓層找廁所，甘陽正巧站在男生廁所外面，看到女兒東張西望，立刻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手指著另一個方向：「在那邊。」女兒道過謝走開，下了樓碰巧又遇見，忍不住又說了一次謝謝，他回說：「不用謝」，很有趣的發音。這裡的人喜歡回「沒事」，不然就說「不用謝」，他學會了後者。帶著外國口音的「不用謝」聽起來特別逗。

甘陽從上禮拜才開始發言，他的漢語講得不錯，但是用來表達比較深層的思想內涵，有時還是顯得吃力。昨晚老師看他結結巴巴，建議他乾脆用英語，他連說「沒事沒事」，又繼續努力講漢語。老師就笑他：「你該不會是漢語好過英語吧？」他居然點頭。女兒趕緊問旁邊那位「新聞系」同學，小明回說甘陽是希臘人──希臘不是英語系國家。

甘陽的漢語也許不那麼流利，但表達的內容依然夠清晰。老師在他努力說完之後，忍不住慨歎：甘陽的語言才是最純粹的！在我們熟極而流的表達裡頭，恐怕混雜了許多非必要的元素在內！

哈哈，老師真有智慧。不過，女兒比較意外的是，他明明聽出許多雜質，課堂中還是容許各自表述。《管子四篇》講「道」，就說「天曰虛，地曰靜」，天因為虛曠，自能涵容廣大；地則因為寧靜，故能生養萬物。天地這本大書向人展示的無言之教，也就是虛靜方能臻於神明（古文的「神明」近似極其高明的意思，不是我們臺灣人拜的「神明」）之境，進而成其大。

大陸學生的厲害，實在讓女兒甘拜下風。昨天下午有另一門課，鄰座的男生先是趴在桌上小睡，繼而是以筆電的螢幕作掩護，拿著手機不停收、發簡訊（大陸叫「短信」）。他的手機當然是靜音，偏偏不時震動發出的低吟讓女兒不勝其擾。結果等到老師提問，這位老兄居然回應得有條有理！雖然他有言在先，那正巧是他論文的材料，不過這種信「口」拈來的功夫，也太神了。

女兒這些年依賴投影片慣了，整理好的內容直接打在投影片上，方便得很。可方便的同時，也削弱了記憶的能力。不幸電腦當機，只能無助地張口結舌，尷尬至極！想通了這一點，今天在宿舍用功時，下意識裡就知道該在哪里多下一點工夫。看來受點刺激還是好的，躲在熟悉的舒適圈太久，渾然忘卻外面的世界，絕對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