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引言的《引言》

2021年不只是濱口龍介大放異彩的一年，南韓導演洪常秀亦是。他的作品《引言》拿下了柏林影展最佳劇本獎；《在你面前》更緊接其後前往坎城影展放映。剛剛結束的台北電影節和金馬影展，也都個別放映了此二部電影。尤其是《引言》，在影展時簡直一票難求，可見洪常秀的魅力難擋。

直至上個月底，《引言》才在台灣正式上映。然而，電影上映後卻少見討論，實屬可惜。周遭許多朋友有不少也於看完電影後都直接告訴我：「洪常秀我吃不下！」我想，是情有可原的。而我在2021年度十大片單裡，之所以放進了《引言》，那絕對正是因為洪常秀獨樹一幟的敘事風格深得我心的緣故。《引言》全片以黑白攝影作為影像呈現，從一開始便交代了電影將以一種虛實交雜、真假錯落的陳述方式面向觀眾。

雙和茶、燒酒與香菸

年輕男子英浩（申錫鎬 飾）來找中醫師父親時，喝的就是「雙和茶」。在韓方裡此茶又稱雙和湯，顏色呈暗咖啡色，味道微苦，取其氣血、陰陽兩相調和之意，故名為「雙和」。韓國人在身體虛弱或有傷風感冒癥兆時，都會飲用此茶。雙和茶溫潤滋補的意象，正好就與沒有色彩的影像調性，還有英浩在喝完茶後走出診所看見一片白皚皚的雪景，形成強烈的對比。此外，英浩與診所櫃檯看起來有年紀的女性，兩人之間的親暱互動，也成為了電影前半段相當溫暖的畫面。正好，那杯雙和茶就是這位女性泡給英浩喝的。

片中的重頭戲，則落在一名經驗老道的劇場前輩演員（紀柱峰 飾）與英浩之間的酒後對話。當英浩說著因為不能拍吻戲而不想當演員時，醉意正濃的前輩演員厲聲斥責了英浩。對於假戲是否能真做，沒有感情的親吻和擁抱是否能被相信，前輩演員和英浩開啟了兩個世代間的辯論。其實，就如同人在酒醉之時，對於真實與虛假界線的模糊認知一樣，這個對於情感和愛的討論，也是曖昧無解的。

當然，我們還能在全片裡發現，不論是英浩還是前輩演員，或是英浩的友人以及他的母親都有抽菸的鏡頭，特別是英浩。我們可以思考威廉・尹迪克（William Indick）的說法：「抽煙的動作在電影中看起來很酷。在你電影對白的許多地方，你也許想加入一段戲劇性的間歇，一個短暫的靜默時間，讓你正進行的對話可以在觀眾耳朵迴盪。」（《編劇心理學：在劇本中建構衝突》，頁32），只要仔細觀察就能明白，何以抽菸的動作在《引言》裡頻頻出現。就拿前輩演員和英浩在激烈的談話以後，走出餐廳外抽菸那場戲為例，導演正是安排了這樣一段戲劇性的間歇，方能使觀眾對那段震耳發聵的話語，有思考和消化的時間。

散落一地的鏡頭隱喻

回到《引言》裡最重要的那場對話。前輩演員與英浩，對感情的真假虛實，有著不同的想法。英浩說：「當一個男人擁抱女人有絕對的意義，那就是真的。」而沒有感情基礎的「假裝擁抱就是錯的。」可是前輩演員卻說：「不管是真心的還是玩玩的，都是真的；不管多麼微小，那都是珍貴的、美好的。」面對如此回應，英浩反覆問道：「沒有錯嗎？」

英浩對感情的理解全然體現在面對女友身上。他可以從韓國直飛德國，只為了見女友一面，每一次和女友的深情擁抱，都是他對自我理念的實踐。然而，洪常秀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即使英浩給予了真情，最終卻換來這段感情的結束。前一刻還是英浩在海邊遇見已經變成前女友的畫面，下一顆鏡頭卻回到了英浩坐在車裡睡覺才剛剛酒醒的場景。半醉半醒也好，真實或虛幻也罷，洪常秀透過散落、破碎的鏡頭、斷裂錯置的時間軸，的確給足了豐富的心理暗示。

電影末尾，英浩和友人在海邊戲水，被海水打濕身體的英浩，瑟瑟發抖地穿上衣服。接著，他與友人就這樣望著大海；隨著前行又後退的陣陣海浪，就像生命裡很多想說卻欲言又止的話語一般；人生的許多問題，並沒有終極答案，往往只能被捲入了深沈的海底，永遠失落。

最後，如果你對66分鐘能否說好一個故事抱有懷疑，那麼至少對我來說，洪常秀的《引言》做到了。也許你仍舊無法從過於零碎、日常的鏡頭裡，領會到洪常秀標誌性的影像美學，那不妨再回過頭去看看《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逃亡的女人》等，也許你會加倍地喜歡上他的《引言》。畢竟，正如同片名所示，這僅僅只是洪常秀在思考生命和情愛的哲理後，向我們拋出的一段「引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