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聯副,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5999417)
你不曾眾裡尋他千百度,有些作品,一直在燈火闌珊處。
小時候有睡眠問題,就回想報紙或廣播放送過的球賽內容。長大後因為喜愛音樂,因緣之下成為在夜裡聽深夜廣播的人。夜的寂寥,成為所有孤獨者願與世界和解的唯一時區。在那裡,需要有個知趣的戍衛,站好夜哨,迎接無眠的人。
創作、評論兼長,儘管暌違多年未出版新作,但仍能在各平台上讀到陳玠安的樂評文字。自初作便顯其冷悍的《那男孩攔下飛機》、專注音樂書寫的《在,我的秘密之地》、情感獨白的《不要輕易碰觸》,到新作《問候薛西弗斯》,有些人事反覆出現,但訴說的口吻愈趨內斂溫和,第一本書第一句的轟然聲響,到此書首篇已是「回去」。
彷彿回去整理老家舊物,從時間的紙箱翻出從未消失的回憶,陳放其中的唱片與自己錄下電影台的錄影帶,早早構築了未來的自己,此刻是在標籤紙上寫下成熟後的註記。作者的私人影音室自現實世界收攏,又在文字世界裡重啟,允准讀者走入,翻找自己心靈紙箱裡曾收藏的,那捲被忘在隨身聽裡的青春,最後放的是什麼歌?
對世界有些許無法苟同,但也有愛憐。於此作者表明此書寫的是「惻隱」,是為了在擁擠都市裡總有少數清醒者正寫下自己的詩歌、總有個硬派唱片行藏身老公寓,奮死為了愛好者營運。那是審美的現代性後,對消逝怵惕,對默默推起生命巨石、尋求意義的人惻隱。
前作談及寫不同作品時會聽不同音樂,如書寫漫長而收束的文字聽的是Philip Glass。對此印象深刻是筆者想起楊牧老師所寫〈故事〉:「將故事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迴旋的曲律,纏綿的/論述,生死俯仰/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其用韻便是Philip Glass的作品。節奏複沓迴旋,綿長、久遠,亦傾注心力。音樂與文字互為和聲,文學不妨也聽作是一種可見的音樂藝術創作,讀者得以從《問候薛西弗斯》的文字中聽到細野晴臣的溫醇,尼克凱夫的殘酷救贖,聽懂坂本龍一如何撫著一架三一一地震後倖存的鋼琴,那被海嘯調音過的聲線裡的絕美與隘懾,人類無能為力的,被聲音長遠地保留下來。
將生命的漫長變成長遠,是創作者反覆在作品中實踐的。作者許是那吧台後的調酒師,給這些薛西弗斯們遞上水杯,不介入地問著「今天喝些什麼」,轉身放上唱針,慰藉孤寂遠道而來。作者的新聞台裡有這樣一段話,不妨作為參考:「我寫給自己,寫給你們。我唱我的。如果已經走的,不送了。」在社群動態一片笑臉迎人的喧囂裡,帶有部落格感的文字裡那背對的姿態並不為了婉拒,而是戍守狹仄但充足的位置,給需要的讀者暫且的歸屬,給薛西弗斯們一個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