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楼下碰到邻居,他在搬家,一个人拖个拖车,要搬六个人的家当。说是这边的房子卖了,换了个对面小区,面积扩展了十平米。我说当然,这是当然的事,早在预料之中。问他要不要帮忙,说快搬完了。
他老婆前年生的龙凤胎,按讲是十分喜庆的事。但是,过去两年,夫妻、父子和父女便聚少离多。因为两个孩子需要的照顾精力加倍,大部分时间,老婆带着孩子住在遥远的青海娘家。
我妈以前是交际花,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扩充交际范围。二十年前在兰州,左右不过一个月,回家后我在小区碰见各种我不认识的大妈打招呼,问你妈啥时候还来。有一次,她去东方红广场逛,和陌生人攀上交情,说好改天让对方带女儿来家里,给我们相亲。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试图直接介入我的未来,受到我的严厉批评,再没犯过。后来去天水生活几年,左邻右舍也混得熟。去年故地重游,晚上我专门带她去旧居的院子里坐了一下,但是没有遇到旧识。我说你要是想念她们,我们可以上楼去敲敲门,聊几句。她叹口气,说不用,当年都是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如今过了五六年,都不知道还活着没。
来了成都,因为语言的关系,社交能力急剧退化。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我来讲,在邻里关系上,她仍是我的社交天花板。一开始,她会在电梯里跟每个人打招呼,主动逗弄小孩子,院子里和清洁工大姐站着说话,会去拉人家的手。我经常跟她说,你逗小孩子可以,不要去摸,和别人讲话,也不要去拉人家的手,院子里碰见人,打个招呼就可以了,不要一直站着讲。一方面,也许是我的说教起了作用,另一方面,也许也是她自己发现,交流的效率确实很低。一旦试图深入,不是她听不懂别人,便是别人听不懂她。
那位生了龙凤胎的邻居家女主人,是青海人。毕竟同属西北,方言差距没有那么大。也许正因为此,邻居愿意和她多聊几句。小孩子满月后,我妈自己找上门,一人包了个红包。偶尔,年轻妈妈会抱着孩子过来串门,拉些家常,充填一下我妈寂寥的长日。
年轻妈妈每次从青海回来,都要送我妈点东西。一次是青海的老酸奶,一次是青海的老面馍馍。我妈每次从老家回来,也要礼尚往来。去年,带了一箱子麻花。我其实不想让她带,农村人不讲究,麻花连个食品袋也没有,直接装进纸箱里,那油渍就在纸箱上画上各种图案,我看了都不大有味口。但拗不过我妈,她想以自己的方式维持自己的社交。好在邻居看不到纸箱,她们拿到手的麻花,是我亲自装进保鲜袋的。
就这样,虽然年纪相差巨大,邻居和我妈之间竟然也结成了一段忘年的友谊。我其实心里很感激,有年轻人愿意跟非亲非故的老年人聊天,要忍受语言障碍,忍受提高嗓门,忍受不断重复,甚至还要忍受屋子里的各种异味。但像我这样的社交无能症患者,在这样的关系里能贡献的东西特别有限,无非是碰见了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候看见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在楼道里遛,说另一个在睡觉。我没话找话:啊?两个还不一起睡啊?我以为双胞胎小时候连作息都一致呢。年轻爸爸不常见到,我猜是在忙着赚钱养家。只有一次碰到夫妻俩一起,一人胸前挂一个孩子,喜气洋洋地出门,说要去朋友家。
碰见他们后,回家我就会跟老妈说:邻居的小媳妇和孩子还有她父母从青海回来了你知道吗?老妈当然知道,因为总有礼物第一时间送来。我就会感叹,哎呀,他们家跟咱们家一样大,也不知道怎么能住得下六口人。老妈说她去过,小夫妻俩和一个孩子睡,外婆和另一个睡,外公自己睡沙发。
昨晚想起来,才把他们搬家的消息告诉了老妈。女主人几个月前又回了青海,不然肯定用不着我说。男人们笨嘴拙舌,年轻爸爸跟我一样不擅言辞,要不是我在楼下碰到主动问起,都还不知道。我妈长叹一声,哎呀,那我以后都找不到他们了。好不容易交个朋友,那么匆忙搬走了。然后,她躺着看电视,半天没说话。
他们其实只是搬到了对面小区,但我突然想起,我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也忘了问一句他们的新家在几栋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