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午,天空起了雲,雨落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一個穿著醫生白袍的男人為一個褐色大捲髮的女人撐起雨傘,他們快步走向停在路邊上的一輛白色轎車,男人開了後座車門,探頭進去說了一些話,然後對女人使了個表示「你放心」的眼色。女人上了駕駛座,一個身穿白色襯衫且英俊的少年下了車,與男人撐著傘一起走往對街的那間精神診所。
「最近好嗎?」男人說,他們倆一如往常地坐在問診室裡,少年不時勾起嘴角微笑著,男人翹起腳來。
「還不錯。」
「說來聽聽。」
「最壞的都過去了,我還以為,我就要這樣被流放一生,再也沒人願意接納我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他離開的有點久,是嗎?」
「是,不過慶幸的是他終於回來了,我差點就要凍死在湖邊了,是他拯救了我。」
「重逢的畫面挺溫馨的吧?」
「不只是溫馨,還非常羅曼蒂克,他呼喊著泥巴鬼這個名字,雞皮疙瘩通通掉在我的腿上,他抱我,摸我的頭,我是說真的,他說,再也沒有人會把你抓走,你注定一輩子都要跟著我,我原本想告訴他我有多想他之類的事情,但我不停地在哭,眼睛腫得像頭豬,你知道嗎?我終於吻了他,膽子大得跟整個宇宙一樣,你知道嗎?他也愛我,我沒騙你,他也吻著我,吻得慘烈。」
「然後呢?」
「他說,從今以後,房子是你的了。但我拒絕了,我說我希望繼續住在池子邊,因為我已經習慣那裡的味道與生活。我愛他九年了,這不長不短的時間,佔了我一半的青春,他終於回來了,這才是我真正心裡面在期待的東西。醫生,你說呢?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真的會一直陪著我嗎?還是不久之後就消失不見呢?」
「這個就要問你自己了。」男人晃了晃翹著的腿。
「就在最近,畫面已經不再那樣深刻,心跳得不快也不慢,我像是清楚地看見他,又像是若隱若現,水池又融又結冰,我好害怕,怕他就此消失,故事是不是結束了,是不是?他會消失對嗎?醫生你都知道的是嗎?你捨得我難過嗎?」
少年語氣雖然淡如張紙,卻能從眼裡望見熊熊的烈火正燃燒於心底。
「親愛的,我問你。」男人說,並將椅子拉近少年,「你現在在哪裡?」
「在這裡啊,醫生,在你的診所裡啊。」
「很好。」
「醫生,我知道,你跟我母親在一起,很快樂很快樂,每天都像在天堂般,但你們有想過嗎,當我一個人在池子邊有多辛苦,一個人流著血,一個人奢望自己的王國到來,一個人像是被幾萬支針扎著不放,你知道,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在承受,你說你會幫我,你說你絕對能幫我,你有想過我快樂嗎?你有想過我不想再面對這一切,面對你,面對我的家人,面對那該死的水池,面對那該死的賽布叔叔嗎?你有嗎?」少年眼角落下淚,一股刺痛的感覺又從他胸口蔓延開來。
「我沒――」男人的話語被打斷。
「你有想過故事結束後,我還是一個人嗎?我永遠都是一個人!」少年對著男人怒吼著,「吃了你那該死的藥,讓自己越來越清醒,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的水池消失了,我的愛人離開了,」他用拳頭用力捶著桌子,「那我呢?我要去哪裡?你有想過嗎?渾蛋!該死的渾蛋!你們都是!你們全都是!」眼淚不停從他的眼角落下來。
這時男人站起身來,摘下眼鏡,擁抱著他,用盡全身力氣擁抱著他,少年停止了激動的情緒,收下了拳頭,在男人懷裡抽泣,男人用著慈悲又溫柔的聲音對他說著。
「親愛的,或許我沒想過。但你知道,世界很大很大,比池子還要大上好幾千萬倍,有些人愛著你,你並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悄悄為你落淚,你不知道。你說得沒錯,故事或許真的到了尾聲,或許你所構築的一切即將瓦解,沒有人能代替你愛的那個他,沒錯,但是,」男人說著,少年緊緊抓住男人的襯衫,「我並沒有和你母親在一起,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你毋須糾結,因為你不能只愛著一個人。」
「真希望我不要全心全意投入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真希望我不要那麼傻,真希望事情沒有我想像中的難,真希望世界真的能給我力量,」少年幾近平靜的說,「真希望我不要只愛他一個人。」
「你看。」男人鬆開手,從窗戶看見天邊那道藏在雲藏底下閃耀的彩虹,「美麗的事物還很多,等著你去找,等著你去愛。」他走到窗邊,將雙手插進口袋裡,只是稍稍擔心少年的情況,腦袋裡卻不停運轉著,像是壞了一樣無法靜止。
「醫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是不是不停在更換你的伴侶?包括我母親只是其中之一?」少年走到男人身邊,看著放晴後的卻顯得陰鬱天空,包括那道被雲遮住的彩虹。
男人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如果我說是呢?」
「這樣對你來說,是好事嗎?還是說,你心胸廣大的能容納這麼多愛?那些女人呢?她們真的都無所謂嗎?」
男人又再次沉默,眉頭深鎖了起來,腦袋運轉得更快更雜,一下子他的問題將腦袋都填滿了。這些問題,在男人的腦海裡,似乎不曾構成思考原因,也不足以讓他停下腳步來想想那些女人心裡面在想些什麼。這下子少年的問題讓自己跑得太快,亂了腳步,答不出來,男人整理思緒,好好靜下來想了一下少年的問題,然後小小吸吐了一口氣,像鐘響時要開始作答期末考考卷一樣。
「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
「沒有,就想知道而已,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係。」
「你真的只全心全意愛著一個人嗎?」男人看著少年問,並且撥了撥他剛整理好的瀏海。
「沒錯。」
「為什麼能如此肯定?你怎麼知道,等會撇頭一看,看見了你的摯愛怎麼辦?」
「你專注於她,怎麼還會有時間撇頭呢?不能只看著她一個人嗎?所以你認為我母親也不夠特別嗎?標準在哪裡?」
「要是一顆心只夠裝一個人的話,那上帝未免也太小氣了。」
男人無心地笑著說,也沒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一副豁達的樣子,他心想著,他疼愛女人,只是要將愛分給每個他想疼愛的女人,別侷限住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如此而已吧。這時一通電話響起,男人接了起來,臉上沒有任何一些表情,快速對答之後轉頭告訴少年:你母親正在樓下等著接你呢。
「那,那我先離開了,謝謝你。」少年轉過頭去,看了男人擁有完美弧度的側臉一眼。
就在轉身過去之時,少年倉促地在男人左臉頰上輕輕一吻,男人雖然回過頭去,並沒有慌了手腳,少年飛快開了門跑出去,心跳得飛快,好似有把青澀的鼓棒,在少年心臟上大力地打著,男人走出門外,雙手扶在欄杆旁,在二樓探頭下去叫住了他。
「慢著!」
少年脹紅著雙頰,大力喘著氣並回過頭來。
「或許我一顆心能容納許多人,但我也,我也能只愛你一個人。」男人冷靜地說,心卻跟著跳個不停。
少年勾起嘴角微笑著,向男人點點頭,並且關上門離去。
我的心能為了你一分為二。一顆容納著所有女人,包括少年的母親,另一顆則只裝著少年一個人,男人是這樣想著的。但他也從沒料過自己會說出這種話,尤其是對著一個正在發育的青少年說了這番話,事後真是讓男人百思不解,想破了頭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說出這種話。是因為同情嗎?同情少年的遭遇?男人這樣問著自己,但每個來到這裡來看病的人,各個都擁有精彩卻悲慘的遭遇,當然有些沒有任何遭遇的人也來看病了。難道是因為他的問題讓我掏出最真實的自己?還是他的吻激起了我的情慾?思考了好一陣子,想著女人與少年分別的樣子,男人搖搖頭,再次確定自己的性向,他打開落地窗,走向空曠的陽台,點起一根菸抽了起來。
男人不確定自己這麼對少年說會有什麼後果,他擔心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事情卻很簡單的結束了,沒有任何狗血劇重複上演,沒有任何人來指控他騷擾青少年的罪刑,這讓他放下了心。少年沒有再來掛號,沒有再來領藥,男人再也沒見過他,心裡面相信他是痊癒了,或許他真的痊癒了,因為男人的一番話打開了少年心中的另一扇門,讓他明白一顆心是可以容納很多人的,一定是這樣沒錯,男人越想越得意,我又拯救了一個患者。
男人沒有和少年的母親持續連絡,自己也不清楚從什麼時候彼此就不再來往了,他也沒去猜想少年對他母親說了些什麼,正因他認為一切無所謂,講了也好,沒講也好。關於心要為了少年一分為二這件事,男人終究沒有將心一分為二,他仍不停與不同類型的女人約會,他仍時常叼根菸站在落地窗前的陽台上,他仍單身,他仍盡量不去思考少年給他的問題,仍擁有完美弧線的側臉,他仍將所有人裝在一起,每個人都擠得跟一條條通心麵一樣,毫無氧氣可言,卻情願待在那窄窄玻璃罐裡。
某日夜裡,外頭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就如往常一樣,女人與家裡的傭人一起準備晚餐,烤了馬鈴薯、小蕃茄,燉了紅蘿蔔牛肉湯,汗水在額下冒著,傭人將白飯盛好後請家裡來訪的人一起過來用餐,大家圍在桌上有說有笑,女人默默地在旁盛了一碗白飯、一些菜和一碗湯,小心翼翼走上樓梯,走到淺褐色房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說:「小書,吃晚餐了。」
房內沒有任何一點聲音,女人接著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進去囉。」她推開了門,看著少年上身穿著白色襯衫,下身四腳褲坐在床上,雙眼發著愣,頭髮也亂糟糟的,因此遮住那帥氣的臉蛋,看起來活像個喪失語言能力的孩子,事實卻不是那樣,女人這樣想著,心中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她將晚餐放在旁邊桌上,環視了房間一周,「那你慢慢吃,媽媽先下樓去了。」
就如往常一樣,就如這十八年來一樣,女人每日不斷端著三餐到房裡給少年,很值得慶幸的是,每當回去收拾碗盤時,那些碗都會是空的,這就能讓女人感到幸福了,至少他肯吃東西,沒錯,他肯吃東西就很棒了,不說話也沒關係。不過有時,她看見少年的模樣,不禁發寒顫,有時少年嘴角會勾起一抹微笑,知足的樣子才會讓女人稍稍放下心。
對於兒子長年來是個精神病患這個事實,女人早已接受,並且用盡心思照料他,儘管他仍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時常看見牆壁上從來就沒有裝過的那扇窗戶,女人也對於兒子感到深深地佩服,因為自從搬到這房子以來,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在這房裡的牆上裝上窗戶,一部份是避免少年逃出去,一部份是似乎沒有裝上去的必要,但少年的心仍隨著不存在的窗而躍了出去。
女人常常坐在書桌前,不停地寫信給少年,寫的時候會板起一張臉來,有時不爭氣地落下眼淚,有時心卻很平靜地寫著,寫了一封又封,等到深夜再將信塞到他的房門底下,內容也不是什麼母子親情,也不是什麼神聖寶貴的大事,只是女人的日常,日記一般的信。到了隔天早晨,女人會看見信被收走了,這讓女人感到無比幸福,這是女人生活中唯一能感到快樂的事。
她也思考著,要是沒有背叛當初的情人,做出大膽妄為的事,又跟自己的父母撒了大謊,是不是就不會得到這些報應,嫁給一個不願為自己付出,自己也不愛的男人,好險丈夫不打她,她才能奮力咬著牙度過這一切,幸好家庭背景還算完整,經濟狀況也比一般家人還要富裕。拖罪給當初的情人是女人心上最無法填滿的一個坑疤,年輕時她從不顧慮他人的感受,只想著自己要逃離一切,自己終究被恐懼所淹沒,孩子的父親是誰並不重要,一心只想把孩子生下來。
我的自私終於遭到報應。女人明白自己正在贖著過去的所有罪刑,卻怎麼樣也贖不清,總有個黑洞在心上擴大出去,在很久很久之前女人就被黑洞給吞噬掉,她活得沒有自尊,但也如此甘願,這樣的勇氣也讓許多人佩服著。在少年還年幼時,她鮮少出現在他就讀的國小裡,一旦出現就遮遮掩掩的,如害怕見到光的吸血鬼一般,女人害怕自己見到兒子的班導師:白老師。也是當初被自己拖罪而遭受不幸的情人的親姊姊。雖然有幾次真正見到了,心裡愧疚得不得了,表面上卻裝著一臉鎮定得把話談完,心上有把機關槍正瘋狂地掃射自己,體無完膚的樣子讓自己不斷低下頭去。
里珍,今天書同學很乖巧,中午的時候跟同學一起打排球呢。白老師會這樣對她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眼睛也不敢飄向老師一眼,內疚的樣子也讓白老師見到了,白老師也不說什麼,只是不帶情緒的微笑著,心中在想些什麼,無人知道。女人老是緊張兮兮的,怕自己的寶貝兒子發生了什麼事,老師會不會就睜著眼不理會,但直到畢業,不管事發生大事小事,去幫忙女人的人,都是白老師這個人。女人深深敬佩著白老師廣大的心胸,敬佩著她的勇氣以及樂觀開朗的心,但她越是對她好一點,她就內疚的恨不得將自己丟進水裡直到溺斃。
女人深深明白,真正躲起來的那個人,正是她自己。
某天早晨,女人又端著早餐來到少年的門前,「起床了沒?媽媽開門進去囉。」平常開門進去看見的會是熟睡的少年,她會悄悄的將早餐放在桌上離去,不過今早,她開了門卻看見少年坐在床邊,穿著白色襯衫與四角褲,女人嚇了一大跳,但臉上沒表現出來,她看見少年的頭髮變短了,露出帥氣的臉龐,用漂亮的眼睛注視著她。
「難得今天你起得這麼早。」女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仍保持著微笑將早餐放在桌上。
「媽媽。」
「怎麼了?」女人嚇壞了,這是他近期頭一次叫她「媽媽」,也是近期內的第一句話,她緊張地又說了一次:「怎麼了?」
「你恨我嗎?」
「怎麼會,你怎麼會這樣認為?我當然不恨你。」
「你明明聽見了。」
「聽見什麼?」
「或許我一顆心能容納許多人,但我也,我也能只愛你一個人。」
女人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做最好的回答,她確實聽見了,但她更確確實實發自內心不恨他,的確,身為母親的人,怎麼會因為一句話而恨自己的兒子。女人認為。
「媽媽,你別恨我。只有醫生的出現,才讓我的世界有了改變,讓我知道原來一顆心也可以容納兩個人。」
「什麼意思?」
「我想你也知道,湯醫生不斷在更換自己的伴侶,你一定知道的對吧,你一定了解你只是其中之一吧,我想請你不要太介意,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可以告訴你實情。」
「什麼實情?」
「我與醫生偷偷會面了,時常偷偷會面著,在他的看診室,在西餐廳裡,在電影院,在網球場,甚至在他家。我知道你可能很難接受這一切,但我想你大概也猜中了:我與醫生在一起了。我們深愛著彼此,他再也不更換自己的伴侶,是的,我也很意外我能讓他將心一分為二,為了將我裝在另一邊,他用盡全力地愛著我,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有離開水池、離開賽布叔叔這一天,原來我在世界盡頭看見的那個人,就是醫生他呀。」
少年又亮著雙眸繼續說著。
「媽媽,希望你也為我開心,為了我的幸福著想,你也為我高興吧。我不得不說,他終於吻了我,在他家的沙發上,我們打得火熱,兩個人交纏著,我忘卻一切水池邊的事情,忘卻一切賽布叔叔的樣子,跟他陷入一陣狂熱之中,我的皮帶上殘留著他的味道,他身上的香水味讓我受不了,我真想將他放進我的水族箱裡,只有我能看著他游泳與溺水掙扎的樣子。」
少年嘴角勾起微笑。
「媽媽,我不曉得你會怎麼想,但我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告訴你了,希望你不要發怒,也不要感到失望或難過,你得知道,我拯救了他的道德觀,事到如今沒有人能做到,我卻讓他定下心來了,媽媽,你會讓我們在一起嗎?我需要你的同意,我不希望你哭泣,好嗎?」
「兒子,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你只要知道,」
女人看著少年充滿愛火的眼睛,她親吻她的額頭,摸摸他的秀髮,她想也沒多想――
「媽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