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奔三焦慮,跑得氣喘吁吁,不再享有疲勞豁免權的肉體,靈魂卻不夠豁達。我們懷念掠過的風景,但又擔不起熬夜、執著與憤怒的榨取。磕碰來到而立年,尚未成功的駐守、浪漫與創意,自動歸位為不夠進取。多麼荒誕,不過撕了一頁日曆,世界竟然變得如此冰冷、刻薄且無趣。一句句恭喜、加油、沒問題,皆無比鋒利,輕盈的「祝你生日快樂」,反而如哀悼青春的輓歌。
究竟何時開始?誰也說不清。聒噪的遊戲機台,紛紛撤離人的視野,一枚硬幣換一場冒險的淳樸,早與童話一起被碾成碎屑,幻化為遙遠的奢侈,只剩懂的人還在珍惜。誰不曾想過燦爛?豈知一株草,再努力都擠不出一片花瓣──我就爛,看似宣告放棄,實是塞滿不甘的無聲吶喊,但又有誰聽懂?抑或學會放手?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燈火熄滅,一座被夕陽染黃的城市緩緩浮現。映入眼簾的女子,身著暗色華服,典雅、熟練地叼著煙,側著頭微微仰視。臉部勾起的淺淺曲線,讓人摸不清是在嫉妒,還是羨慕,卻隱約感到一陣疏離、迷惘與孤寂,好似她並不屬於這裏。
毫無疑問,《世界上最爛的人》是部優美的電影,饒富意境的畫面、符號與音樂,再搭上真摯的脫序之舉,頻頻利用誠實打磨作品。角色說謊,卻不講違心之論,個個敢愛敢爭,並向生活的美與苦,提出曖昧的質疑與探問。
故事的啟程,便是聚焦於幸福。若兩人的時區未被校準,還能共同走到盡頭嗎?茱莉與艾克索心靈契合,更貪戀彼此的體溫。遺憾的是,忘年之戀具有不可抹滅的時空差距,艾克索想著未來,茱莉則想著當下。久而久之,相愛相守,倒過來變成無形枷鎖,一個覺得焦急,另一個覺得窒息。
數年的感情,竹籃子打水,兌換不了一紙婚約。無論在誰的時區,兩人的關係都成了過去。然而,戀情的無疾而終,不僅因爲年齡間距,盤旋不散的無力感更是關鍵。社經地位的差異,即是關係內的一根刺,每當艾克索出版、受邀宴席或是桂冠加冕,那根又細又長的刺像條蛇,隨即竄入茱莉的心底,咬傷她的自尊。
換言之,伴侶的光環不僅扎眼,還讓茱莉活得煎熬、壓抑且自卑,彷彿是在冰上迷路的小鹿斑比,再再試著站起,卻再再打滑墜地。漸漸失溫,可又束手無策。正如茱莉所言,旁觀成功固然喜悅,但油然而生的比較與失落,促使她難以衷心祝福。畢竟,沒有人甘願僅僅做為觀眾、配角,背向著自己活過一生。
自此,相似《花束般的戀愛》強調的,分手的念頭像是結痂,一但浮現了,就會不斷地想要剝掉。以此來說,對照到另一段感情,能讓茱莉如此動心,甚至塑造出魔幻的時間凍結,全都因為艾文跟她一樣爛。他是茱莉的救贖、解藥,即使不一定具有未來性,也是打開牢籠的鑰匙,讓她得以不再因爲「不足」而受苦。
一句「我愛你,但也不愛你」恰恰闡明前述的矛盾,茱莉做為獨身女子,沈醉於艾克索的才華與魅力,但做為伴侶,同樣恨透當中的璀璨奪目。隨著分手滑落的淚水,就也鑲嵌了雙重的意涵,是喜極而泣,亦是懊悔別離。
由此可知,派對時的踰矩、嬉鬧與窺看,可不只是追逐背德的歡愉、精神的共舞,更藉由尼古丁交換口氣、刺激與秘密,好撬開生活的封閉。為此,茱莉與艾文的火花,並非起於默契,不過是相遇的彼此,偶然都渴望喘息。這一段不得曝光的秘戀,對於茱莉,正好是現有關係的影子,或說一座庇護所,助她逃離過於炙熱的光芒,以及無所不在的自卑幽魂。
只可惜,就算跟艾文交往,關係裏那一隻薛丁格的貓,依然存在。茱莉愛上的是相處氛圍,並不敬佩、欣賞對方的個人特質,甚至恨透他的隨性。就此,兩段不怎麼成功的關係,巧妙展示關於愛的兩種缺憾:一為在錯的時間相遇,二為跟錯的人相伴。可是,要說茱莉自找罪受,也有失公允,未曾親自走過的路不會踏實,犯錯正是人的命定。找不到方向,本就得迷一點路。兜圈,亦是一種凝鍊,引領茱莉找到漫漫旅程的核心追尋。不過,茱莉的跌宕,某種程度確實點明親密關係的部分本質,即弔詭的愛恨共織。
當然,茱莉的經驗,更完整證明愛是屬於後驗式的情感內容,難以透過詩、文、音樂或電影,甚至字典的釋義來鑄造。除非親身體會,之於人類,愛永遠無法被定型、解讀與理解。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經驗,又無法完全拷貝,關於愛的定義時時刻刻都在社群中不斷異變、分裂──無法交換,並也無法召喚。每個人的愛都是真品,也都是贗品,除了我們自己,誰都無法辨識真偽。
換句話說,愛不只矛盾,還總是掀起混沌,每談一場戀愛,就彷彿歷經一場宇宙大爆炸,內縮、吞噬然後吐出。就如詩人李豪所說:愛是盲人摸象,伸手也無法觸及。
通過一種純粹愛的變態,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愛戀對象
──羅蘭巴特
所以,茱莉的愛雖然真摯,卻未必就如社會期待的純粹,與其說癡迷於某個人,不如說陶醉於安全的臂彎中。所謂愛情、親密,之於茱莉,同時是抹除不安的路徑:無人陪伴的孤寂、喪失自我的疏離,甚至是被父親拋棄導致的自我否定。相似榮格強調的,進入一段關係,讓人彌補內在的創傷與空洞。
也因此,艾克索一方面是愛侶,另一方面亦是父親的替代品,促使童幼時的小小茱莉獲得修復,矯正自己終將被拋棄的陰影。每一次的深邃凝視,皆是鑲入靈魂的嘗試,要把映入對方瞳孔或說「沐浴於愛」的自己,重重刻在心底,進而覆蓋──「不值得被愛」的扭曲烙印。正如同心理學家羅傑斯所言,不管任何關係,皆是自我關係的延伸與分支。至此,困縛人的高塔,並非名為過去,而是自己。
易言之,過去的客觀輪廓不是重點,個體如何主觀反芻才是關鍵。比如拋棄,人們失去的除了外在的依附對象,還有與之相關的信任。無法信任他人是一種保護,但無法相信自己則是一種酷刑,促使人品嚐不了被愛的滋味。所幸,如前所述,即使無法扭轉時空,替代性的補償仍能翻修心靈,讓人相信自己值得被好好對待──無關努力、成功與容貌。
基於前述討論,延伸比照第二章〈偷情〉與第八章〈自戀馬戲團〉,結構上係屬互文,完整說明茱莉藏於內心的焦灼與動機企圖。首先拆解偷情,其最為明顯的元素,即是不安定,得以視為對於框架的反動;若切口為逃避,則可視為消極的抵抗,實在避免自我價值感的消亡。
快進到自戀馬戲團,茱莉吞入迷幻蘑菇之後,陷入一連串蒙太奇符號:遭到一雙雙大手覆蓋身軀,然後歷經懷孕、肥胖與衰老,好似人生的縮影,精準切片女性的典型命運。這正好補充說明偷情時對抗的恐懼內容,意即不甘順著外在欲求,步步崩解為孕產工具:任人宰割、嫌棄。於是,在臉頰上塗抹經血,化身成驍勇戰士,向著父親狠狠砸上腥紅的衛生棉,看似挑釁且冒犯,卻不只是一時失控、報復,亦是對於權力結構的反撲、進攻與突擊。
綜合兩章來看,茱莉從消極逃避,轉換為積極決定。「成為攝影師」曾經僅是敷衍母親、也敷衍自己的藉口,如今則成為航向意義的道路指標。茱莉不再追逐成就、價值,也不再靠偷情「撫慰」自己,雖如嬰兒學步,終究學會自我肯定,並利用攝影這一份職業,細膩紀錄世界的美麗與哀愁。
愛情之外,電影的主題還有生命的另一項註腳:死亡。縱然比例較少,依舊透過艾克索的患病,切角相關的失落,包含「沒有未來」之後的懷舊偏好、不想活在記憶裡的無能為力、日漸慌亂的個人價值。
自然,對於茱莉來講,死亡實在過於陌生,那是她還無法撫平的未知,就只能默默地陪伴、鼓勵,將艾克索的存在溶解於回憶中的家屋。直到暖陽冉冉升起,再度為她驅趕漫長的黑夜,然後同步收割摯愛之人的壽命。
這不是她第一次漫步於迷惘中,儘管止不住悲傷,卻也懂得等待,並清楚明白:兜轉即是她對於人生的螺旋式潛探。看似原地踏步,實際是在挖掘心靈內在,好長出能夠收容「物哀之美」的眼珠,以捕捉生命的短暫。
來到尾聲,這位世界上最爛的人,走出自我的困局嗎?找到足夠自在的關係嗎?觀眾無從得知,她看起來相較俐落、穩重,面對往日的緣分,也能一笑置之。但是電影並未以此劃下句點,相似羅蘭巴特之於文本的見解,電影的結局始終在黑盒子之外,偷偷地潛伏於觀眾心中。未完待續的情節,就看現實中的你我,想怎樣接棒續演,而這正是這一部詩意作品,如此令人著迷、忘神的原因。
全文圖片來源:好威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