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茱莉在就讀醫學系幾年後,發現自己感興趣的不是人類的肉體而是心靈,她於是轉到心理系,卻又在不久後決定攝影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年輕的茱莉輾轉於幾段無果的短戀,直到遇見艾克索,才似乎在這個充滿藝術氣息的靈魂伴侶身上感受到確實的幸福。然而比她年長一輪的艾克索把結婚生子視為近期的人生計畫,茱莉卻還猶豫不決;就在此時,她遇見了艾文,一個與她彼此具有高度吸引力的陌生人⋯⋯
如果你曾覺得只有自己的時間停滯不前,被允許親手書寫命運以至於無法將失敗歸咎於任何人,你可能會以為《世界上最爛的人》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電影。從《愛重奏》探討才華與夢想的拉鋸開始,接著《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聚焦難以融入社會的邊緣群體,丹麥導演尤沃金.提爾的《奧斯陸三部曲》最終篇用更加溫暖寬容的口吻重述了前兩部的殘酷議題,精準剖開當代青年難言於口的焦慮與迷惘。如果說茱莉寫下的《#MeToo時代的口交》概括了她自身的矛盾,提爾這部電影就是茱莉所代表的進步國家青年世代的「煩惱」縮影──即使在其他族群眼中,他們是那種「不夠資格訴苦」的人,明明能夠自由選擇任何道路,卻無法做出真正滿意的選擇,永遠都渴望更多。
茱莉更換伴侶和專業一樣,都是從行駛在穩定、成功路線的列車跳下,乘上向未知冒險的越野車。這對茱莉而言究竟是自我認知的更新,抑或是單純的喜新厭舊?若要細究茱莉行為背後的驅動力,提爾的確安排了線索讓觀眾有跡可循。在一次短暫的會晤中,疏遠的父親似乎不知道怎麼和長大成人的女兒相處,渴望認同的茱莉只能得到一次又一次彆腳的拒絕。茱莉在聚會上服用迷幻蘑菇後,幻想著從體內抽出染血的棉條甩在父親臉上,又出現乳房下垂、皮膚鬆弛的幻覺。她要父親直視女兒性成熟的證據,似乎是想證明自己已具備孕育下一代、組建美滿家庭的能力;但她同時恐懼自己性吸引力不再,因為是性吸引力讓她保有「跳車」的可能性,將她從面對事業有成的年長男友時的自卑感拯救出來。
電影中大量使用了拍攝角色背影的鏡頭,讓我想起《一一》裡面那句「因為你自己看不到,我拍給你看啊。」茱莉也許沒有自覺,她所擁有的豐富選擇近乎奢侈,但這真的是一個放大檢視「肚臍眼」的故事嗎?世界上最爛的人,是因為他們已經出生在最好的時代,卻仍然牢騷不休嗎?
或許就像榮格的精神分析所指出的「情結」問題,茱莉的行為模式之所以帶有讓人費解的自毀傾向,其實是為了避開心靈的陳年傷疤不得不採取的迂迴手段。而茱莉的情結由來不一定完全歸因於父愛在成長過程的缺席,還可能指向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她避開的不僅是個人歷史的創傷,而是被整個社會進程淘汰的價值觀。傳統的體面職業、安定的人生規劃和伴侶的肯定支持,都無法說服她自身擁有、並且善用了個體的獨特價值,所以她會在艾克索的新書發表會提前離席,混入無人認識她的派對和受她吸引的陌生男子玩一場偷情遊戲;所以艾文對她的創作一句隨口稱讚也會引爆她的不安全感,甚至攻擊對方的職業成就(「到五十歲還在幫人煮咖啡」),即使艾文完全沒有居高臨下的意味。
成績優異於是選擇醫學系,感情穩定接著就該生兒育女,茱莉拒絕了這一切然後呢?如果她一手打造的人生版本看似根本不值得爭取,她的掙扎也會被連帶否定嗎?觀眾若討論這部電影究竟是女性主義(即使定調為女性主義,顯然也只能代表某一階段對抗的議題)還是反女性主義,答案可能只是過程論或結果論的差異。何況電影雖然對男性的心魔著墨不多,但同樣展示了複雜的多面性。好比艾克索回憶自己成長的時代沒有網路,必須用雙手親自發掘、感知周邊的事物,他可以一方面悼念他所認識的美好世界,一方面又激烈陳詞、捍衛自己作品裡的厭女傾向;他前一句支持茱莉做任何想做的事,後一句又試圖用「大家都在想清楚之前就生孩子了」說服她和自己一起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不得不讓人懷疑他懷念舊時代的部分原因是當時既得利益者尚未被迫讓渡利益。
形成情結非在一朝一夕,消解心魔自然也非一蹴可幾,幸好茱莉的十二章故事擁有足夠豐富的細節,容許各種解讀方式,也給予觀眾撥雲見日的希望。當茱莉決意拋下穩定交往的艾克索,一路奔向艾文時,她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滿足,彷彿找到了人生如意的解方。世上的一切都暫停了,通往艾文的路是寬敞明亮的,只有戀人眼中的愛意流轉。這一幕被描寫得如此美好,在知曉兩人的結局後也不覺諷刺,而是讓人想起那些賴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早晨、狹小客廳的隨意漫舞、或是所有並肩望著同一方向的微不足道的時刻。知道自己曾貢獻對方生命中一段重要的情感關係,這種篤定的快樂會帶來自信,讓擁有它們的人能夠一再跌倒、一再站起來,最終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
正如法蘭西斯柯波拉在最近的《GQ》專訪所言,「讓你的電影變得私人化。永遠把它拍得越私人越好,因為你光是活在世上就是一種奇蹟。如此一來你的作品也會成為一種奇蹟,因為它反映出一位獨一無二的個體。」我想這用來註解《世界上最爛的人》再適合不過──講述你的故事,不要屈服於分類或標籤,無論你是世界上最爛的人、最好的人還是最普通的人。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