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與潘妮洛普克魯茲合作的新電影《平行母親》,在歷史的潛行軌跡中,通過兩位母親與嬰孩間的血緣關係;不僅表述史觀,更同時回溯、展望生命的原初與未來,著實令人驚豔。一貫俗套的情節,卻總是能在荒謬的表現裡,給予觀者一記重擊,這便是阿莫多瓦令人著迷的魅力所在。
如同聞天祥老師所說:「除了固有的性念流動,也難得向外聲張他的政治立場。」片中除了以嘉妮(潘妮洛普克魯茲 飾)和安娜(米萊娜斯密特 飾)兩位女性為主線,從抱錯孩子開始,纏繞出錯綜複雜的有關情欲和性的故事;最讓人意外的確實是阿莫多瓦將西班牙內戰的歷史傷痕,化作一條顯而不彰的敘事線,用近似家族史甚至是民族誌的口吻,吐露出了他對西班牙歷史與政治的感想和主張。接著,我將就電影裡提及的一些重要詞彙及引言,加以補充並概述我的觀後想法。
佛朗哥與長槍黨
1936至1939年間,西班牙內戰爆發,內戰由西班牙共和軍與人民陣線等左翼隊伍,對抗以法蘭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為核心的西班牙國民軍和西班牙長槍黨。左翼隊伍一方得到了蘇聯與墨西哥的支援,而佛朗哥陣營則有納粹德國、義大利王國及葡萄牙的幫助。至於發生內戰的原因,不外乎是西班牙社會的複雜矛盾,左右派相互攻訐,意識形態的衝突等,種種因素都使雙方長期對峙的緊張關係轉為嚴重的武裝鬥爭。
而當年抓走嘉妮曾祖父的「長槍黨」,更是早在1933年,內戰爆發前便已由西班牙數個法西斯主義政黨和組織集結而成。後來,佛朗哥成為了此組織領袖,於內戰期間成為了佛朗哥的強力後盾。西班牙內戰最終在1939年由佛朗哥陣營取得勝利,同時開啟了佛朗哥長達40年的統治時期,大概是西班牙歷史上,黑暗無光的傷痛時刻。
歷史記憶法
揭開傷口,才能療傷。西班牙於2007年正式通過的「歷史記憶法」(Law of Historical Memory),就是西班牙療傷的開始,也是西班牙面對過去的開始。歷史記憶法旨在否定佛朗哥政權的合法性,並禁止對佛朗哥主義的稱讚。此法明定佛朗哥執政期間的一切政治判決均屬違法,將為受害者平反與賠償;並展開全面性「去佛朗哥」運動,規定所有紀念佛朗哥的雕像、碑匾等標記均須移除。通過此法,希望能療癒因佛朗哥獨裁40年而留下的社會集體創傷。
歷史不會噤聲
阿莫多瓦在電影最後引述了烏拉圭記者、小說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話語為本片作結,意寓深遠。「歷史不會噤聲」,即使國家曾經帶頭企圖讓人民遺忘歷史,但是「國家的真相」如何能夠真正遺忘?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重要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從經濟、政治等多方視角,還原了在歐洲及美國殖民主義掠奪下,拉丁美洲遭受剝削、壓迫,永無止境的苦難歷史。
加萊亞諾談及寫作的動機:「寫這本書是為了與人們交談。外行作家對外行讀者說話,是想公布被官方歷史,即勝利者講述的歷史所隱瞞或謊報的某些事實。」其理念正好與阿莫多瓦對於西班牙內戰歷史的態度不謀而合。加萊亞諾還說:「《血管》來自現實,但也來自其他書,其他比這本更好的書,這些書幫助了我們暸解我們自己是什麼人,以便知道自己將來可以成為什麼人,也是這些書使我們知道我們來自何方,以便能更好地推測我們要走向何處。」
不知曉過去,如何走向未來?電影中嘉妮急欲挖掘曾祖父輩的歷史過往,即使感傷也要面對,當法醫人類學家阿杜羅(伊斯雷爾埃萊哈爾德 飾)和其團隊挖掘出曾祖父與當年被長槍黨殺害的幾具骨骸以後,歷史的真相也隨之重現。另一位年輕母親安娜曾經疑惑,為何嘉妮如此執著探尋過往,何不朝向未來看去;嘉妮激動說道,我們都該知道國家的真相。倘若歷史不明,又將如何面對日後生命?加萊亞諾作為一種互文的展示,在這裡被運用地十分妥貼。
創造與生育
歷史(History),從來都是勝者所書,男性所寫。阿莫多瓦卻從女性的視角、母性的眼光出發,透過母子血緣望向國家歷史。以情欲和性/別緩緩消解了沉重的歷史傷痕,舉重若輕地用陰性(女人)的柔軟來揭示陽性(歷史)的暴烈。
加萊亞諾言:「在人類歷史中,任何破壞性的行為,早晚都會導致創造性的行為。」 在人類發展歷程裡,就因為有持續的破壞,才能換得無盡的重生。加萊亞諾所謂的「創造」,是置身歷史大敘述下的期待;而阿莫多瓦則將此「創造」與母親的「生育」相應、對讀,使得《平行母親》,在國家與個人之間,既平行也交疊。
也許,《平行母親》並非阿莫多瓦的最佳,但它同樣饒富意趣,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