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來到納木措﹝6﹞

在一個飄著細雨、起著大霧的日子裡，小徒弟下了山。

他告別了老師父，離開了奇幻寺，來到喧鬧的城市，在紅塵俗世裡，試圖找到自己的旅程。雖然他的旅程是由一個奇怪的夢境開始，但是，他相信夢境，他相信上帝在他的夢裡說話。

「師父，我該往哪裡去？」下山前，他問老師父。

「成長的道路，就在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的理由之中。」當時，老師父這麼回答他。

他以為他懂了，直到他下了山，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四顧茫然，才發現自己不明白老師父的意思。於是，從清晨到日暮，從海邊到山巔，從熱鬧的街頭到僻靜的小路，小徒弟的足跡，再一次踏遍了這一座城市。

他相信上帝透過感覺和渴望與他說話，他也相信生命處處存在著神秘的力量，所以，他偶爾會藉由放鬆與冥想，或者觀察大自然裡的一切，來尋找可能的答案。但是，天上的雲朵，夜裡的星子，日落的微風……，以及大自然裡的一切，卻似乎不再對他顯露任何的訊息。

兩個月過去了，他依然不曉得自己該往哪裡去。

為此，他心中難免困惑，曾經發生過的那一切 ── 關於上帝的夢，他與光頭女子的相遇，還有老師父說的話，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想到這裡，他不禁在一處熱鬧的街口停下腳步，抬頭望望天，心裡暗暗祈求上天可以給他一個指引或答案。

就在這時候，高空深處，驀然響起了一道雷聲。

☆ ☆ ☆

畫家放下畫筆，走向窗口，一道道的閃電在遠處張牙舞爪。

天空烏雲密佈，高處雷聲隱隱。看樣子雨勢一時是停不住了，畫家心裡想。這一場雨來得又急又快，居高臨下，他看見路上人們慌亂的身影，似乎被這一場雨打得無處可逃。

這一場雨來得那麼突然，不久前，陽光還透進窗口，灑落在他身上，轉眼間，卻是雷雨交加，大地一片陰霾。果然應了那句古老的話語：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畫家心裡滴咕著。

突然間，他想起了老喇嘛。

他遇見老喇嘛的時候，也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日子裡。那時候的他，正從雲端跌落谷底，心中充滿了憤恨與不平……，想到這裡，他不禁抬起自己的右手，一道長長的傷疤，和扭曲畸形的手指，赫然出現在眼前。

頓時，往事歷歷，重回他的心頭。

這道傷疤，改變了他的人生，讓他從狂傲的賽車手，變成一文不名的酒鬼，最後卻成了一名畫家。他今天所能擁有的一切，該感謝的人，或許就是老喇嘛了。老喇嘛讓他重新認識自己的生命。

傷疤雖在，他的心靈卻早已平靜，這麼多年來，他唯一掛念的，就是老喇嘛了。

他來不及說謝謝，老喇嘛就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只留下一幅畫。他把目光投向入口處，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把那幅畫放在畫室的入口處，每一天，當他開店或打烊，他就會看見它。

然後，他看見一名年輕人，就站在那幅畫前面。

☆ ☆ ☆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小徒弟困在一道走廊裡，那是一處商場大樓的出入口，此時正擠滿了顧客，還有躲雨的人群。在吵雜的人聲中，小徒弟突然發現，他從未走進過這一棟大樓，雖然他經過這裡無數次。

自小在奇幻寺裡長大，他的生活與一般人不同。唸經禮佛參禪是他主要的一切，而紅塵俗世裡的事物，大部分吸引不了他。或許，這就是雖然他經過這裡無數次，卻從未踏進這棟大樓的原因。

「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間大廟宇，」他想起老師父說的這句話：

「許多人是不適合出家的，因為他們最大的成長，往往是在紅塵俗世之中。」

他決定踏進這一棟喧鬧的大樓。

☆ ☆ ☆

小徒弟緊緊盯著眼前的那幅畫，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迷惑又驚訝。

那是一幅普通的風景畫。

畫面裡是一片廣大的草原，遠方有幾座綿延相續、白雪皚皚的山頭。一座湖泊靜靜地躺在草原中央，隱隱發亮，像一顆明珠。湖邊佇立著幾塊大石頭，而湖面上可見遠方山頭的倒映，彷彿水天相融。整張畫面透著一股沉靜自然的氛圍，彷彿不屬於人間，卻像是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

小徒弟很驚訝，他似乎見過畫面裡所描繪的景象，卻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

是錯覺嗎？

小徒弟眨眨眼睛，往那幅畫靠近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心中的訝異卻有增無減。

是的，他的確見過畫面裡所描繪的景象，不是錯覺。

毫無來由地，小徒弟的一顆心開始狂跳起來，彷彿有甚麼重要的訊息，或秘密，就隱藏在眼前的這幅畫之中，而他正準備揭開這個秘密。

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在他旁邊響起：

「那是聖湖納木措。」

那是一名消瘦清朗的男子，正對著小徒弟微笑。

小徒弟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後的畫架與畫筆，他猜這名男子應該是畫家。

「你說這幅畫……？」小徒弟問，他一時沒聽清楚畫家剛剛說的話。

「那是納木措，西藏的聖湖。」

「西藏聖湖，納木措？」小徒弟很驚訝。

「西藏人把湖叫做『措』，」畫家解釋說：「人們也把它叫做天湖，因為它是世界上最靠近天空的湖泊。」

「天湖…，納木措……。」小徒弟低聲重複著。

「這幅畫是一位老喇嘛送我的，所以 ── 」畫家說：「它是非賣品。」

「不，我只是感到奇怪，」小徒弟以困惑的語氣和表情說：

「我似乎見過這個地方 ── 你說那是西藏的聖湖，但是我卻從未到過那裡。」

小徒弟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自小在奇幻寺長大，他知道西藏是遙遠的佛國淨土，有不斷輪迴人間的再世活佛，而人們在死後要把屍骨奉獻給天上的老鷹。對於西藏，他所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了。

但是，對於西藏的聖湖，他為什麼會感到似曾相識？還有，為甚麼他感覺有重要的訊息，就隱藏在這幅畫之中？

心中的疑惑，激起了小徒弟強烈的好奇心，他希望能從畫家那裡知道更多關於西藏與聖湖「納木措」的一切。

「我也從未到過西藏，」畫家很坦白地說：「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那位老喇嘛告訴我的。」

「老喇嘛說，西藏人相信聖湖是上天賜給人間的禮物，而聖湖裡的水可以洗滌人間的煩惱和業障…。」

「……雖然氣候嚴寒，人煙罕至，聖湖卻也是許多大喇嘛修行的地方，他們在湖邊沉思默想，尋求上天的指引，而指引就會出現在美麗潔淨的水面上……。」

當畫家說到這裡，突然間，一道靈光像閃電一般，閃進小徒弟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小徒弟終於發現，他真的見過聖湖「納木措」── 不是在遙遠的西藏，卻是在他的夢境裡。

神奇地，那個奇怪的夢境，開始一幕一幕地回到小徒弟的腦海中，並且以一種奇怪的視角，讓他清楚地看見，當他身為一隻小老鼠時，牠就在聖湖旁的大草原上舔食露水、尋找食物。當上帝帶領他前往大米倉的時候，原本佇立在湖邊的大石頭，轉瞬間成為大米倉。

「原來 ── 」小徒弟失聲叫出：「我就是在那裡遇見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