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多時我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有女聲,又有男聲。後來有聽到B的聲音。我伏在門上將小客房打開一絲縫隙,然後探出頭。看見B在客廳,他走過來說真的很抱歉,感覺我昨天很不爽。他現在要出去吃早餐,於是我請他幫我帶點吃的,一顆蛋之類的。豆漿要嗎?有沒有什麼不吃的?我想了想說不要有糖。
在打開的門縫之間,我用沙啞的聲音,條理分明地,將昨夜在筆記本上理清楚的想法傳達給他:「所有事情我都沒有任何不爽與生氣的理由。只有兩點,第一是時間,是我沒有預期到的,第二是我沒法進來的事情沒處理好,你沒想到我也沒想到,就這樣而已。所有事情都沒有生氣的理由。」
那天我從他家離開,是在下午五點多。走到玄關時我們聊到,「畢竟沒有任何人有錯」。對,這也適用於這兩天的所有事情。很多時候你不會事先設想到,現實會有各種令人不愉快的情況發生,但畢竟誰都沒有錯。下樓的電梯裡我說,我沒想到會是計程車,我的想像中也許還能搭捷運,起碼是大眾運輸工具。
回到前一天。晚上從ktv離開,沒料到有續攤。那地方是酒吧加夜店,從未見過的場合,在人流中我是害怕走失的小孩,B牽著我往前走。L走向我,問我要不要點一杯酒,我拒絕了,只喝了一口他手上的野格。L對我說:「我以前跟你一樣是乖寶寶,但我後來想,人生只活一次。你可以不喜歡(這種場合),但就體驗看看嘛。」我表示同意。
ktv包廂裡,B說ㄓ是他的type,覺得她可愛。我豎起大拇指,認同他的品味。ㄓ看起來不錯,女生會順眼的款。在酒吧時,女生們想移動到旁邊的夜店,在那之前,ㄓ也跟L一樣,走向我,問我不點一杯酒嗎。早在ktv的尾聲就看得出來,ㄓ和L的氛圍更合。清純款的ㄓ,是跟著濃豔款的ㄖ來的。ㄖ是B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女生,在包廂裡放肆笑鬧。
縱情非得要酒與夜店嗎?需要進入一個場域?不是去獵豔。對象是同行的人,後續也是回家(你家或我家),酒已經喝很多,再多一杯不怎麼好喝的,有什麼意義嗎?燈光刺眼、人堆模糊、不怎麼好聽的音樂震耳,是很浪漫的氣氛嗎?我看見ㄓ在L的手臂畫著圈。即使只看了一眼,那一幕飽含的流動的什麼,會讓我記住那樣的神情。
ㄖ和B的吻不是寧靜的,那動作幅度之大,甚至撞到隔壁的老兄。難怪那位老兄對我身邊的我們同行的另一位說,你朋友還是太誇張了啦。我想,畢竟這夜店是跟酒吧混和的概念,吧檯的人大多只是坐著,喝自己的酒。在ㄖ正投入的同時,B抬眼分神對我比ok,他請一個朋友來載我們回去,或者就我一個。接著難分難捨的兩人就跑走了。我才發現沒鑰匙我進不去他家。
想走了,聯絡東聯絡西,等半天,我單字都快背完了。反正他總有一天會出現吧,我沒差啊,我說。兩人還是出現了,完全沒有看到我,直直走出去。我在背後喊他們也聽不到,於是用力拍B的左肩,ㄖ整個人掛在右邊。B已經叫好uber,他把手機給我,快到了,我拿著B的手機看車來了沒、找是哪一台車。
ㄖ對我說:「他有沒有騙我?」
我:「蛤?」
B也對我說:「你就說沒有就好。」
我:「什麼?」
ㄖ:「他說他想帶ㄓ回家。」
我面無表情:「喔對啊。」
眼看他們仍交纏在一起。
ㄖ曾去美國交換過,口音十分好聽地問B,“Am I your second choice?”
B英文程度也挺好的,也十分好聽地回答,“No, you are my first choice.”
我懶得把傘挖出來撐,直接淋雨在無遮蔽的路邊找車。
好好笑。那天我終於如願以償在ktv大唱美秀集團的〈米兒〉(三年了我終於唱到了),就是我們三個一起唱。
「傻屌 傻屌(她在騙你!)/妳騙我我不騙妳我騙自己我明瞭」
該負責喊「她在騙你!」的角色仍然是我。包廂裡唱後一句的人是B,但此刻在路邊,該說後一句的人是ㄖ才對。B才是「她」,B才是米兒。很有趣。
上車後我把手機丟給B,越過中間的ㄖ,撞到了他的眼鏡。隔天我離開時他跟我一起去車站,順道修他的眼鏡,不過兇手倒不是我,眼鏡是在夜店被撞歪的。ㄖ一直說要賠他一副,真的不用。他昨天甚至把ㄖ整個人抱起來走,不然他們完全沒辦法移動。兩人都超醉還這樣搞,B什麼都看不到,竟然沒跌倒。那兒又暗又滿是階梯,最清醒的我反而在找人時跌倒了。
在車上把手機丟給B,一切四散。
B:「(我的名字),卡,沒有卡我們不能進去。」
我:「你沒有給我啊?」
B:「貼在手機背後,那是磁卡,很容易掉。」
我:「所以是我弄掉的嗎?」
B:「很有可能。」
還不如你不要把手機給我,我幹嘛幫你們看車。
我的每一句髒話,ㄖ都笑得花枝亂顫。
隔天上午,B、他的一個朋友和我在客廳沙發聊天。
我說幸好有找到欸,不然就太精彩。我為了幫你們,害我們進不來。
「欸對不起啦,丟你的手機。」
「沒關係,沒關係。讓你見笑了,真的抱歉。」
「不會啊,本來就一切都很好笑。」
我想著,B說過他每天都很開心,因為他能在任何事裡找到笑點。
「啊她回去了是不是?」我在小客房裡問。
「對。」B說他把ㄖ趕走了,在早上八點多。她想待到下午,所以不太高興。
從昨晚走去酒吧的路上開始,B一直對我道歉。我只是覺得有點累、不自在,但跟著他們走是我自己的決定,他根本不需要跟我道歉吧。他也沒義務讓我借住,我只是客人,他想做什麼、多晚回去,本來就是他的自由,無庸置疑。但B顯然很好地安撫了所有人的情緒。
「所以他到底為什麼要跟你道歉啊?」電話裡的好友問。「他說,畢竟他給我添麻煩了。」但是我想說,添麻煩嗎,被請來載人回去的朋友比較麻煩吧,一直被叫來叫去,最後也沒載到。我這邊真的還好,溝通過程中被B當成計程車司機的朋友(他並不是計程車司機)對我也一直是一個友善態度。
中午時B在他房間抱著我說對不起,聲音埋進我胸口而變得含糊綿軟,聽起來像是好友。好友倒是不太會說對不起。「醒了嗎,待會外送來了你得下去拿。」「我是醒的啊,只是撒嬌一下而已。」他的聲音,很像好友在床上的時候,我是指以前。我摸著他頭髮,果然比起梳上去的油頭,還是更喜歡沒上髮膠的,順順軟軟垂下的髮絲。「我蠻喜歡你洗髮精的味道,橘子的味道。」
後來我想,也許B是在跟他自己道歉吧。
被B趕走的ㄖ不太高興,所以跑去ㄓ家。ㄓ家裡有個昨晚帶回來的L,ㄖ來了,L就被ㄓ趕走了。然後L就來聯絡B,問說ㄓ還好嗎,他沒有她聯絡方式。L有點後悔,本來能當朋友的,上了之後就不能當朋友了,因為他會尷尬。
在ktv時,跟L聊到我學的東西,「那比較像是一套看待世界的方式,觀點,詮釋。」L:「那感覺還蠻適合我的。」他學電機不因興趣,「為前途嗎?」「為錢,就只是為了錢。」他看著前方回答,沒有轉頭看我。
「沒有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那你會想改變生活型態嗎?」
「再累積幾年工作資歷,換個同樣高薪但更輕鬆的工作吧。」
「怎麼樣能夠高薪又輕鬆呢?」
「外商吧,之類的。像B他們就是啊。」
「但他們是軟體,你是,硬體對嗎?」
「對,我選錯了。」L上半身往後躺,靠在椅背上,直視前方。
隔天晚上,ㄓ跟B要了L的聯絡方式,但目的是什麼?是跟L要避孕藥的錢,她說有說不想做但還是做了。L說是ㄓ主動摸他,做了才說不想做。
這裡的每一個人頭腦都很好,但我不羨慕他們的選擇與生活。B想帶ㄓ回家,結果帶的是ㄖ;L為當不成朋友而後悔,殊不知問題不只是尷尬而已,我猜面對來要錢的ㄓ他會更後悔。最重要的是,安全性行為啊各位。在摸清對方底細與性生活史之前,不要衝動。連安全措施都沒有嗎,我完全無法想像。只能祝福他們了。
到早上八點B大概只睡了兩個小時,躺回床上補眠到中午也沒幾小時。他很累,因為喝太多,即使睡更多也一樣。我感知到他的累從眼睛從耳朵從手掌傳來。即使如此,下午他仍然接起了遠在德國朋友的電話,講了好幾個小時。B說這個朋友焦慮症,每天早上就開始喝酒。跟這朋友說說話,是希望能讓他覺得好一點。
從馬欣的文章裡看到的句子,〈我的出走日記〉:「人際關係如工作般,每個清醒的瞬間都在勞動。」B講完電話更累了一點點,但他從未將其視為一種勞動,從來沒這樣想過。身為內向者,與外界接觸必然會造成能量耗損,但他從一個不敢跟店員說話的小孩長到現在這個樣子,是歷經極大量的訓練,練到他的能量條變得非常長。
「但你脾氣一直都這麼好嗎?」
「你是指什麼?」
「不知道欸,就是不會不耐煩,對我講話都很好很溫柔,都會好好說話。」
「因為不耐煩不會解決任何事情啊。」
「但喝酒也不會。」
「但我沒有要透過喝酒解決任何問題。」
我收拾好行李,將它們全都放在沙發上做最後檢查,準備離開。
「一定會有情緒,像早上ㄖ不想走,我火都上來了,但不耐煩也沒用,就還是好好講。」
「嗯嗯,就是不會表現出來。」
「我也是很容易遷怒的人啊,尤其對很好的朋友。」
「像是?」
「例如說公司沒效率讓我生氣,我對於效率的容忍度就會變低,就會對當時同居前女友的做事方法有意見。」
「那你會?」
「就真的會罵人欸。後來意識到就會好好控制(情緒)。」
「我前額葉沒長好,長期以來沒在控制……是,一定會有情緒,我們唯一能選擇的就是要如何回應。」
「對啊,畢竟只是做事方法不同,誰都沒有錯。」
「對,沒有任何人有錯。這也可以適用於這兩天的所有事情。」
(說這句話時還不知道ㄓ和L的事情,但同樣地不會說誰對誰錯。)
那就下次見。與上次分別時同樣的台詞。那時候,我不會預期有下次。匆匆離開,最重要的事情是乾淨俐落地走,不要回頭,雖然我真的想做你長長久久的朋友。這一次,我從容很多,帶著笑容抬頭回應,下次見。我的安全感和篤定就在了,「在回家的路上 唱著自己的歌」,不會再像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那樣哭,不會再害怕一個人走。
疼痛、後悔,與堅強
「其實我好像滿不怕受傷的。」
話已經說出口。但又不太確定,想著,問一下好友的看法,這問題問他最合適。
「我覺得你很強壯,倒不是不怕受傷。」
原來如此。一定會失望、一定會受傷,但我會繼續讓自己受傷的,不會放棄。
唱歌前一晚,在路上邊走邊放〈這是因為我們能感到疼痛〉,一邊爆哭一邊擦眼淚。季節使我頭好痛眼睛也好痛。世界與我若即若離、忽遠忽近,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也沒有溫度與氣味。當天是回診的日子,坐在診間軟軟的椅子上,我倒是想,至少痛很真實,我們因為疼痛而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會痛是好事。然後,醫生順便開頭痛藥給我,我當然還是吃。又是一個幸運。
這是我們能感到的痛
才能永遠牢記心中
受過了傷 蹉跎了時光
然後學會堅強
什麼算浪費時間,什麼算有意義,自己決定,對吧。許多人喜歡對自己的科系後悔,但我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當時是怎樣就是怎樣了。對過去指手畫腳,以為有另一個選項能讓自己更好,只是一種自以為是與逃避現實。不要把責任丟給昨天,這樣做沒有意義,不如現在扛起責任,對明天的自己好一點。
在早晨的沙發上,他人的後悔使我感到自己活得不錯。比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要什麼、知道我在做什麼,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但這番話多少也是一種大言不慚。我沒想起來的事實是,青春的日子裡,後悔是如何裂成碎片,鑲嵌進日常瑣碎,無孔不入滲透進我的身體,癱瘓我的心,再用恐懼驅使我向前。
他們好像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然而他們都清楚,很快他們便會後悔自己沒有真的在這時候就坐在圖書館裡,但也會後悔,他們沒有在該浪費的時候盡情浪費。
張嘉真在〈忌妒的顏色是綠色〉裡這麼寫。我想這就是真相了,她點出了後悔必然具有的雙重性。關於後悔自己沒讀書這件事,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停止。而我從未了解過的青春,似乎即是以大把大把浪費作為特徵。儘管我至今仍不懂。
上次在那張沙發上看《感官世界》,
「我會想過這種生活,但不是真的想。」
「你是說一整天都在做愛嗎。」
「對。」
「朋友也會這樣跟我說,但我現在會覺得,好浪費時間。」
「就是浪費時間所以才要做欸!」
「《情色論》就說,我有點忘記怎麼講的。好像說浪費就是快感的來源。像是慶典之類的,做一些極致非生產性的事。」
道理我們當然都懂,生命有限,沒有時間能浪費。但什麼算浪費?而時間又是什麼?宇宙人叫你不要浪費時間在後悔的眼淚。超速太朗則告訴我:「真正的後悔,是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的。唯有抱持堅強心志的人,才能正面接受這種悔恨,將其轉換為改變自己的一大動力。」
他說「真正的」,後悔變得好重。人們口中的後悔,往往更輕更碎,有時甚至只是隨口說說。就連一向認真的我,也不曾讓它變得那樣厚實與絕對。我會思考這些,都是因為電話裡的好友:「但他們,是真的覺得後悔嗎?我覺得他們當下是真的很享受,只是過後覺得不太好而已。」「什麼意思?這不就是後悔嗎?」
正如L對我說的,人生只活一次,也許他們寧願要「做了什麼」的後悔,也不要「沒做什麼」的遺憾;寧願盡情揮霍,在他們還能揮霍的時候。這就與我不同。但所謂後悔,也並非來自做了什麼,而是做了之後他失去了什麼。我想這才是人們的常態吧。能夠看見這些,我也覺得很感謝,因為那就是真實的模樣。
最後,送上逃走鮑伯的〈堅強〉:
昨天已經離我太遙遠
眼看著今天又要消失不見
在後悔中學會珍惜不要掉眼淚
想要得到的
總是被藏在最深的裡面
只有自己才能找到的關鍵
「祝你幸運 我也是」逃走鮑伯隔天在社群上發文,這是最後一句。看起來語氣像是好友。看見的我,一定會幸運的吧,已經幸運!當然你也是。這股幸福恬淡綿延而有力量,在正確的時機看到準確的話語(對我的心而言),就感受到了也許是我一直在尋求的,連結感。我的人格功能階層是否健全了起來?維持足夠深刻與持久的正向連結。
誰能比我幸運呢?沒有人吧。在墜入逃走鮑伯的一星期以內,我就見到本人了,甚至是他們久違的演出。那一天恰好就是我預定北上的日期,演出是下午,唱歌是晚上,甚至地點相鄰,在同一個捷運站附近。這還不夠,那天很可能會下雨,演出在戶外,但我全程只享受到舒服的涼風和草地。他們演出結束之後,就下雨了。何等天時地利人和。
我提前到了ktv,B知道我到了,沒多久就也來了。我:「主唱真的好可愛喔……好可愛哇……走過來的路上我也還一直在放他的音樂。」「哇還回味咧。」B覺得我好好笑。B問我有沒有拍照,我說只有一張,喔你是指合照嗎?沒有,觀望很久但沒有這個環節,如果有人在跟他合照我會排下一個,但沒有,我不好意思……他在收樂器什麼。沒關係啦以後還有機會,我說。
第一首唱的是〈特別〉,中間大多是未發行之新專的歌,倒數第三首是〈瞭解一切〉,倒數第二是〈一如往常〉,最後一首是〈
夏季〉。在打這篇文章的當下我反覆聽著他們的同名專輯。這三首hit songs,比起正式專輯的版本,demo真的比較好聽啊……Anyway,倒數三二一首這順序太過完美。我最愛夏季,收在專輯裡的版本很普,但現場表演是我愛到死的版本。
最後一個小故事,我是怎麼愛上鮑伯的。有一首歌的封面用效果器的照片,我很愛大量使用效果器的音樂,而他在歌詞欄最後自嘲:「用效果器當封面又宅又噁心……」於是我就被他正中紅心了,這人設超成功的。自介:nerdnerd惹人愛。真的!可愛無敵,其實很遜也沒關係。征服海峽兩岸了已經。只能說思岑的可愛有目共睹,下次見面請你認出我好嗎(沒)。
偶見識到了都會男女慾壑難填的部分……其實別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關係,但自己一定要珍重自己呀……祝你幸運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