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很愛吃蛋料理。
平凡的水煮蛋、惹人憐愛的歐姆蛋、叛逆的水波蛋、乖巧聽話的太陽蛋,更別忘了染上一身母親做完菜的油煙味的荷包蛋(有些還會因為破了蛋黃,像是吃完的黃色口香糖黏在白色的牆壁上)很多時候,蛋不只是餐盤上鑲了一個黃亮亮的美食,許多回憶都像是飽含晶瑩的蛋黃一樣,咬一口爆了滿嘴都是,嘴角怎麼也沒法擦乾淨。
說到這樣的蛋料理,得以半熟蛋為主角,而半熟蛋,恰巧是我吃飯會弄得滿嘴都是的童年回憶。
剛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無法食用一般食物的,即使到了年紀,避免誤食細菌,蛋也得煮得滾瓜爛熟,再晚幾分鐘,硬到可以當皮球的蛋黃恐怕都可以跟鐵蛋打對台。隨著我的年紀增長,母親對這一點是越來越放鬆下來,直到有一日早晨,事情終於爆發。
蛋黃爆開來了。
「媽!蛋黃融化了!」第一次見到這幅驚悚畫面的我,驚嚇不亞於看到火山爆發的模樣。我懷著滿腔憤怒,同時操著稚嫩的嗓音大叫,想讓母親看看她做的好事。
母親先是因為我突破化學定律的形容給愣了好一會兒,隨後解釋說:「那不是融化,是很好吃的半熟蛋。」
第一次見到這滿是泥濘黏稠的黃色液體,我自然是害怕的把盤子推向遠方,甚至不覺得眼前是曾經的摯愛,而是換了一張毀容的醜陋怪物。
過去不如此時,現在看到半熟蛋不但敢吃了,還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半熟蛋可要有技巧,沒有發現固定的流程之前,挑水煮蛋比吃驚奇蛋有趣許多。各式各樣熟度的蛋都被我挑過了一遍,排在一起都可以畫一幅連續光譜,從生到熟樣樣都有。如果說一分熟是粗心大意,三分熟是不善廚藝,五分熟不夠穩重,恰當的六分多熟就是漫佈在大海的金燦黃橙的落日夕陽,七分熟多了一股破曉清晨的太陽香味,十分熟則是不討喜的中午烈日。
除了水煮蛋以外,歐姆蛋也是對我別有意義,而且是更加有「價值」的意義。第一次與歐姆蛋浪漫的邂逅是在國外,有如恰好撓人心尖的愛情劇本,正是陽光明媚的早晨,四周瀰漫著女主角的香味。母親抓著我肥肥的小手,帶我到處見世面,拉我到一個獨立的小桌前,一個廚師戴著高高的白帽子,扣著全白的廚師服完全符合我小腦袋瓜子裡對大廚的印象。
我想,說出一串完整的句子,講出火腿、蘑菇、馬鈴薯……等單詞應該母親在心中期望我能表現的模樣。不知道我有沒有讓她失望,我變成一位奇怪的指揮家,單調伸直手臂地點名心中所想,口中裝了一台單字複讀機,有節奏且富有間距的發出「this, this, this……」
說回戴著高帽子的廚師,他彬彬有禮地依照我的指揮行事,把全部切成小碎塊的料全部扣進平底鍋拌炒,舀一杓蛋液倒了上去,平底鍋變成他的魔杖,將裡頭的蛋滾成有如水滴一樣飽滿的形狀,可讓我驚呆了。大廚的形象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在之後成長的好一段時間裡,各國的飯店評分標準在我的小眼睛裡頭都不算數,游泳池、服務態度、裝潢風格……都不能成為決定性的門檻。唯有自助早餐之中,有現做歐姆蛋的飯店才能成為五星級。
回憶了各式各樣的蛋料裡,人生之中總有一道,真正無可取代的記憶與味道。對我來說,不是昂貴的歐姆蛋,亦不是充滿驚喜的水煮蛋。
是外婆在一個下午,加上台灣醬油的荷包蛋。
小時候總是迷糊,常常忘記帶上課後羽球社團的球拍。這事發生已經不只一、兩次,母親一反常態,強烈要求我回去拿。小學時候的一家三口為了節省房租,住在山上的外公家,等班上山的車往往要三十分鐘到一小時,這個時間足以讓孩子在腦中環遊世界一圈了。腦中盡是被責罵的委屈以及等車時的百般聊賴,好不容易車終於來,把我給送回家,又得馬上出門去趕下山的車。
正當我懷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愴情緒感嘆自己過早的成熟,準備體驗成年人朝九晚五的汲汲營營。外婆叫住我,把我從胡思亂想之中給拉了回來。
「肚子會不會餓?給你煎個蛋吃。」
蛋一下就煮好了,不到五分鐘。跟過去的荷包蛋都一樣,放在一個小盤子給端上來。然而,外婆先是叫我等一下,神神秘秘的模樣從冰箱裡拿出醬油,悄悄跟我說:「加醬油可好吃了。」
至今我已經忘記那時候是不是第一次吃醬油加荷包蛋,外婆也離開十年左右的時光,但我始終記得那日下午的味道。在呼嚕兩、三口下肚的印象中,醬油被蛋白無情地擋在表面,怎麼也進不去裡頭,漂浮在上面的黝黑醬油讓第一口的味道過鹹。咬破蛋黃的瞬間,醬油和雞蛋獨有的陽光香味融合在一起,在我的嗅覺之中留了一道疤,邊緣焦脆的蛋碎為我的唇齒之間也留下一到印痕。
往後,它成為我無時可以回想起,卻再也尋不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