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19年8月16日
以往,每每見到書籍或文章有「兒少性侵」的字眼或主題,總是不忍深讀,但內心深處又有個聲音大聲疾呼:「不要跳過去、這是真實人生的一部分。」所以,在良心呼喚跟自己過於脆弱的矛盾交織下,皺著眉頭、努力止住苦感蔓延的屏氣閱讀後,那些發生在偏鄉、高風險家庭的熟人性侵事件,尤其令人感到憤恨、無奈。束手無策之際,只能暗自祈禱:被害倖存者能被受傷的自己及更多人接納。
然後,闔起書來,只能彷彿沒事地一天過一天,盡力把目光朝向令人愉快的事物,讓人間苦日子不致太凸顯。
大約是四、五月之際,臉書朋友陸續張貼了台灣第一本談兒少性侵的繪本《蝴蝶朵朵》的消息,我一篇篇讀著,心中一直不敢正視的議題,居然被大大的震動了,還沒讀到書、光是看著
書介,我就眼睛頻頻泛淚、無法遏抑的悲傷襲來。
《蝴蝶朵朵》是台灣第一本以熟人性侵為題材的兒童繪本。
故事主角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因為喜歡看漫天蝴蝶飛舞,所以大家都叫她「朵朵」。
故事裡最喜歡蝴蝶的小女孩朵朵,被媽媽的男友性侵。熟人性侵這般情事,是真實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啊!再查了衛福部近五年來的統計,加害者與被害者欲九成是相識關係,幾乎每半小時就有一件性侵案件發生......這正是無辜的孩子們此刻悲慘的遭遇。
五月底,消息傳來,《蝴蝶朵朵》作者幸佳慧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癌症—壺腹癌、蔓延到了腦部,人稱俠女、燃燒生命推動著兒童權、關照著社會上重要議題、只比我小一歲的她,竟然宣稱翻到了生命的終章。一篇篇不捨俠女阿慧的臉書打氣文映入眼中,情緒直直墜入黑海,她處理著我不敢直視但非常重要的議題、但死神卻已來到跟前,百感交集、心中酸澀不已。
到了六月初報題時,我脫口而出:「我想做兒少性侵。」說完,自己馬上補一句:「但 我不確定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不過,製作人沒理會後面這句、她立刻說:「好,可以」。於是,雖然想退縮,但又得正面迎向它。
做專題的好處就是可以有一段時間在題目中不斷自我對話、自我挑戰。於是,開始認真閱讀書籍、寫訪題、邀約相關受訪者,當預擬性侵受害倖者的訪題時,常常邊寫邊流淚,有時乾脆停下來哭一場、讓淚流完。好像是打預防針的感覺,先哭完,面對受訪者進行訪問時,就能保持冷靜、理性工作。
幸佳慧的病情讓新書發表會一延再延,直到經歷 9 次化療後,跟醫院請假出席 6/20 勵馨基金會的活動。當天她說:「我想,很多人都稱我是兒童人權倡議者,可是我很愧疚,我覺得這個議題我竟然晚了 10 年我才去碰它,我自己覺得這個議題是人神共憤的事情。每天發生這麼多不幸的事情,可是我們都好像沒有怎麼樣的在過日子」。她口中說的就是我,慚愧。
幸佳慧纏綿病榻,在不影響她住院治療、養病的前提下,以最低限度的打擾方式安排訪問。6/26,我與資深攝影走進台大腫瘤病房,我們站在病房中三個小時全程參與。從目睹熱心故事媽媽的超強動員能力,一位大學生狀似輕鬆地架設著筆電、手機,便完成幸佳慧與全台各地(台北、台中、台南、高雄、花蓮、台東、新竹、苗栗等地)透過連線方式與大小朋友分享《蝴蝶朵朵》的活動。瘦了一大圈的她、雖然虛弱,但一看到螢幕中的小朋友,立刻收起病容、成為孩子們的「阿慧姊姊」,展現了極大的意志力。
接著是性侵倖存者的訪問,我一直追蹤著臉書上的貓獅子(Felis Simha)、閱讀陳三郎著作的真實人生「不再沈默」,但沒想到有一天要企劃、訪談這個主題。
跟陳潔皓第一次見面時,我把預擬的訪題放在手邊,雙眼凝視著他、等待他坐定後,我跟他點點頭微微笑,但一邊擔心著這些題目會再次觸動受苦的心。
面對恐懼怎麼樣處理是最好的?坐下來,把恐懼攤開來說,你會發現恐懼雖然是一個很恐怖的感覺,但它不會所有事情都是恐懼。
為了不讓痛苦吞噬自己,黑暗記憶封存30年,直到陳潔皓的妻子徐思寧開啟了這段黑暗記憶,兩人一起面對、療癒之路已經第5年了。陳潔皓緩慢地說:「忘記是人的一種保護機制,但掩蓋起來的東西,永遠都在那裡,不會消失。面對傷痛,你可以遺忘,但是它會跑回來,最有效的方式是面對它。」
陳潔皓的妻子徐思寧一路陪伴、幫助他走出童年的陰影。
談到幼年唯一精神支柱的夥伴牧羊犬吉米被留在施虐的奶媽家,陳潔晧顫抖著哭泣,那是他當時唯一的家人、談到父母親無視他的申訴、無法從原生家庭獲得情感支持的煎熬、折磨,
每一個訪題之後,彷彿召喚起當時的痛苦與無助,陳潔皓在鏡頭前字斟句酌,緩慢的思索著,有時喉頭像是噎住一般、說不出話,專業的靈敏麥可風差一點就收不到他極小聲的回答聲音,攝影大哥在結束採訪的路上,說出他的擔心。
陳潔皓帶著傷痛求生存,研究兒童與家庭關係的妻子徐思寧一路耐心陪伴,兩人開始蒐集資料,發現很多幼年受虐者平均要 23 年後才會慢慢浮現記憶、復原之路平均要6-7年起跳。因為必須等到安心的環境、願意傾聽的對象、相對安穩的物質條件後,身體才會準備好開啟記憶。
陳潔皓說,第一次說出來的時候,彷彿天崩地裂,「說出來」比性侵本身更恐怖。
在《蝴蝶朵朵》出版後,幸佳慧與陳潔皓的臉書,出現好多倖存者的訊息,發訊息者不約而同地說:老師,我就是那個朵朵,我走過來了、我結婚生子了,但我好高興你寫出我的故事,我以為不會有人懂。當然,也有人還在傷痛中,幼時的身心痛楚,至今無法平復。
原來,理解、接納,是我們至少可以為這些倖存者做的事,我們能做的真的有限,但至少做到接住他們。
圖為「蝴蝶朵朵」作者幸佳慧、繪者陳潔皓與他的妻子徐思寧。(從右到左)
還有,勵馨基金會的社工師廖泓凱告訴我的實例也都令人心痛不已,諸如:「那個被性侵的孩子說:我不知道可以拒絕,還有另一個孩子跟我說:我不敢,因為我不知道如果我拒絕他的話,他會不會對我怎麼樣。」
所以多數受害者長期隱忍、一再受害,因為說出來之後,壓力更大,而兒童性侵事件被揭露時,遺憾自己沒有及早發現的家長可能會有憤怒情緒、以及替代性創傷。
於是,社會的集體恐懼令我們對受害者築起城牆,以為遺忘是保護、忘記就能過去。
重回創傷經驗就像赤足重踏一遍煉獄,但他再也不願活在粉飾太平的沉默之中。那些曾經連神也覺得遺憾的過往,需要被看見、被聆聽、被理解,風暴才有可能平息沉澱。
徐思寧回憶起陪伴陳潔皓療傷的這些日子,眼眶也紅了,她坦誠地說:「好漫長喔,比我想像中還漫長,特別是陪伴一個還在痛苦的人,時間過得很慢、時間真的過得很慢。」
性侵案件的追溯期只有20年,但研究發現平均要23年以上,受害者才會第一次揭露過往不堪。
除了漫長的自我療癒之路,法律正義呢?
性侵案件的追溯期只有20年,但研究發現平均要23年以上,受害者才第一次揭露過往不堪,長期陪伴性侵受害者的心理師林純如說:訴諸司法的過程漫長、孩子們得一再揭開傷疤,加上兒少階段忽略舉證、證詞也往往不被法官採信,因此性侵起訴與定罪的比例都偏低。
性侵通報數據逐年上升,近五年性侵案件每年平均1萬5千件,第一線的保護者,除了家長以外、就是學校老師,如果這一道防線沒有保護到小孩,他們會長期受到侵害。
幸佳慧抱病寫出《蝴蝶朵朵》它是國內目前唯一擬真的故事繪本,內容也不再是刻板的「命令」或「教條」,希望培育孩子從情境中思考,辨識出生活中隱藏的危險因子、及早求助、減少受害。
陳潔皓不再沈默、以受害者的創傷療癒歷程,告訴大家:遺忘不是保護,並不是忘掉痛苦的事,痛苦就不曾發生。
性侵或兒虐這樣的事不是特例,創傷復原不易,更應該強化預防這一塊,讓性平教育從小扎根、使憾事不再發生,給予受到身心創傷的孩子更多接納與愛,成為他們復原路上的關鍵力量。
最後,還是要一再強調:性教育不嫌早,因為施暴者永遠不會嫌你的孩子太小。
回顧著兒少性侵的訪談稿、從訪談中,我持續體會:受傷了,不需要迴避、假裝沒事,讓受傷的孩子知道:「不是我的錯」,我們好好直視它,承認它的存在,真心接受。
《蝴蝶朵朵》希望能讓孩子懂得保護自己,並希望讓家長和孩子共同去正視、討論性侵害的話題。
《朵朵的專題影片 完整版》
後記:採訪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也不懂得「身體自主權」。
某日採訪前,聽說有一位政治人物在頒獎活動中,摸了受獎學生的頭,在義憤填膺的評論聲中,我才發現自己對身體界線是沒有清楚認知的,因為我第一時間的直覺是:「為什麼不能被摸頭?」。
--------------------
2019/8/22播出後筆記:影片貼在臉書後,每一個分享者寫的引言,我都按過去看,眼中再次盈滿淚水。
陳潔皓在留言串寫著:「人生有苦有淚,能說出來有人願意聽也是幸運。」更讓我淚濕衣襟,謝謝他願意分享、把自己的苦做了轉換。
受苦者努力走向倖存之路,旁人能做的非常有限,至少,接住他們。
而幸佳慧老師昨天上午的臉書貼文說,主治醫師說她可能領不到金鼎獎.....,我趕緊去查金鼎獎的頒獎典禮,是9月12日。
我不想打擾佳慧老師,一直反覆看著她的貼文與留言串,祈禱她少點病痛折磨、衷心祝福為孩子這麼努力的佳慧老師,也希望更多人一起來關注兒少性侵的議題,這是成人世界每一個人的責任。
《朵朵的專題 採訪側記》,原載於https://www.facebook.com/notes/675104110107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