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聲色盒子」的錄音室外,桌上沏一壺茶,人稱「杜哥」的杜篤之熱情地與我們談起《少年吔,安啦!》甫上映的 90 年代,關於臺灣電影的點點滴滴。算上《少年吔,安啦!》的金馬獎最佳錄音,杜篤之共獲 12 座金馬最佳音效、最佳錄音獎項,豐功偉業早已無需贅言;談起生涯早期,新電影影人拚搏奮鬥的時光,充滿革命情感的過往,更有藏不住的飛揚神采。
眾所皆知,《少年吔,安啦!》是臺灣電影在聲音技術的里程碑,第一部採用杜比立體聲(Dolby Stereo)技術的臺灣電影。電影在 1992 年入選坎城影展放映,回到臺灣,票房卻不盡然理想;2022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TFAI)主持修復的 4K 版本問世,杜篤之也找回塵封三十年的音軌資源,為數位修復版提供最好的聲源,將當年臺灣戲院無法聽見的聲音,重新帶回影廳。
聽杜哥娓娓道來,故事回到充滿突破與創新的 90 年代,「臺灣新電影」的藝術成就尚沒有獲得如今堅不可摧的地位,觀眾與市場也還未跟上先驅的步伐。但是,儘管耐受寂寞,當時的電影人依然堅定地去嘗試技術革新,而當年被時代埋沒的一聲槍響,就這樣隨著數位修復技術,在三十年後再度響起,傳入當今觀眾的耳朵中。
技術前沿 時代的一道塵灰
甚麼是杜比立體聲(Dolby Stereo)?它在 90 年代臺灣具有甚麼樣的指標性意義?回溯《少年吔,安啦!》的創作背景,杜篤之解釋,早期電影採單聲道,僅由單一喇叭放出聲音,而透過杜比技術製作的立體聲,可以處理聲音的環繞效果、針對不同位置發出的聲音做設計,聲音品質也會提高,從低頻到高音,表現都會更好。
「當時,臺灣並沒有設備可以處理這項技術,我們就到日本的『日活錄音室』,租用他們的設備來處理。」杜篤之回憶,從與侯孝賢合作《悲情城市》(1989)開始,他們就到日本進行聲音的後製處理,也跟當地電影工作者進行交流,「日本人的技術工序非常好,長期工作之後,互相熟識,也會推薦我們開始嘗試 Dolby Stereo。那個時候聽到,覺得離我們還很遠,畢竟做起來很花錢。」杜篤之解釋,在 90 年代初,Dolby Stereo 以國際標準來看也算是高規格技術,由此看出《少年吔,安啦!》的企圖心,先在臺灣將聲音素材與工作程序全部仔細地整理完畢,底片調光與聲音處理的後期印片工作就到日本進行,最後再把成品送回臺灣,力求產生最高標準的成果。
底片沖印,是複雜的化學工序,電影製片團隊要將大批素材帶往日本,在當地完成工作,杜篤之當年跟著徐小明導演、剪輯師廖桑(廖慶松)等人,一同住進日活的工作宿舍進行密集作業,「我們常在那邊跟對岸影人碰面,張藝謀《秋菊打官司》、陳凱歌《霸王別姬》,大家的片子如果趕著要送坎城影展,時間就差不多,都在日本做。」回憶往事,杜篤之也笑得開懷。
「但是,很無奈,我們在日本那邊看到的效果很好,帶回臺灣就是另一回事」,《少年吔,安啦!》的技術是高規格設計,在日本驗收時,效果非常好,在坎城影展放映時也沒有問題,回到臺灣院線放映,聲音卻馬上就出狀況,「首映的時候,我們就覺得聲音有問題,去跟放映師理論,他們說,放映美國片都沒有問題,怎麼放你們的就有問題?」杜篤之說,放映狀況不好,哪有分美國電影還是臺灣電影?只是剛好製作電影的錄音師本人就在現場,能抓出音效哪裡出現問題。
回憶當時的放映狀況,不只是硬體設備跟不上,放映技術也普遍有待改善,杜篤之回憶,「有次我去影廳的放映室,看到放映師躺在躺椅上休息,我就開始故意東問西問,問到後來,他已經要站在我旁邊,好好跟我討論。」有時候突襲放映室,杜篤之會故意丟一些關於設備的問題,放映師聽出來者也是行家,也會比較正經,從中學到一點東西。
當時另一項常見的問題,則是底片的使用方式。「電影的音軌是印在底片上,用光去照,要很透。但是,那時候放映師有個壞習慣,他們為了延長放映機的使用壽命,減少磨損,會在底片上抹一層機油,這就像是在你的眼鏡上面抹一層油,你覺得視線會不會被影響?底片上的聲音高頻很細緻,品質也會因為這樣被影響。」杜篤之說,這就是在類比年代的放映問題,看到全新的底片被抹上一層油,心裡已經心痛,油上面容易沾灰塵,長久下來更會傷害放映狀況。「你如果兩個禮拜之後,再去看同一捲拷貝,放映的時候就會黑點斑斑,黑點是拷貝上的髒、白點就是底片上的髒,以前我們天天都在看這些東西。」當然,這些都是過去類比時代的遺憾了。
「以前在事後調整聲音的時候,同事會說,『做這個幹嘛?弄得大家沒辦法睡覺。到時候在電影院又聽不到……』我就不想理他們了,至少我知道,在好的設備底下,這些聲音是可以被聽到的。」杜篤之回憶,在 80 年代,楊德昌有次去義大利參加影展,在電影放映結束後的當天晚上,就寄了明信片回來,「我們做的,在這邊都聽到了」,這是電影人的寂寞與舒展,也是繼續堅持的信心來源。「如今,《少年吔,安啦!》修復上映,我們終於可以讓現在的觀眾也聽見,當時的我們做了這樣好的東西。」
不只是光影 臺灣新電影的聲音革命
在日本做聲音不便宜,《少年吔,安啦!》之後的電影,杜篤之陸續到澳洲、泰國,尋找規格完備但價格便宜的錄音室做聲音,兩千年之後,才在當年行政院新聞局的支持下,於臺灣將設備妥當的錄音室落地。「其實,我最早只想要一輩子當個錄音師,沒有想開一個錄音室來專門做後製。」時代使然,「聲色盒子」如今已是極具代表性的聲音重鎮。
一路走來,臺灣電影的聲音設計走過跌跌撞撞的變遷。早在 1972 年,杜篤之就從中影錄音室走進電影業界,入行五十年有餘,是電影技術革新的見證者。他提起,「最早的時候,臺灣電影全數是事後配音,全部的聲音都是事後製作,拍攝的現場沒有聲音部門,由場記來記錄演員的對白,交給剪接師跟專業配音員來配合。」
早期的配音員,多從廣播劇來,講究國語發音、字正腔圓,「那時候早上還沒開嗓,就不能開工,有一點點鼻音就不行,那是早期的美學觀念。」如此的配音思維,不只是「聲音」,也影響到演員如何表演、明星如何誕生,「最著名的就是柯俊雄,他的國語片都是由配音員幫他配音,如果不是有這種『非演員本人配音』的技術背景,自然就不會是他們來飾演這些角色。」
80 年代,臺灣新電影新銳盡出,楊德昌、侯孝賢等人也開始叛逆舊有思維,紛紛嘗試「還原」演員本人的原音。在《海灘的一天》(1983),楊德昌就嘗試讓張艾嘉自己配音,「我們不只讓演員還原自己的聲音,還會注意他們呼吸的步調,把這些講話的節奏都要放進去。」杜篤之回憶,《海灘的一天》成果流暢自然,當時還有香港導演以為該片是同步錄音。
不只是演員,要模擬現場的聲音,自然也有各種趣事。《海灘的一天》為了模擬電影中的日式建築聲音質地,製片還要求木工室去訂製質感相近的大片地板,就在上面製作音效,「不只如此,那時候拍張毅導演《我這樣過了一生》(1985),為了做開頭煎蛋的音效,我真的在錄音室裡生火煎蛋,那時候把整個屋子弄得都是煙,廠長還跑進來看,想說到底發生甚麼事?」
這種透過「事後配音」模擬現場聲音的嘗試,一直到《恐怖分子》(1986)是最高峰,當時電影的音效成績斐然,到國外影展都引起驚嘆。但是,要再往下走,杜篤之知道必須要挑戰現場錄音。杜篤之回憶,他們以往也曾經觀摩過國外團隊的製作技術,由梅爾吉勃遜、山姆尼爾主演的《Z字特攻隊》(Attack Force Z,1982)來臺灣進行拍攝,杜篤之就時常到製作現場與錄音師交流。除此之外,他也跟李屏賓等人,在一些政府單位委託的小規模短片拍攝中嘗試新技術,慢慢從小地方做起,發展未來製作長片的規格條件。「但是,就像前面講的,當時很多人其實都不知道柯俊雄的聲音、林青霞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適不適合電影。我們要做這件事,其實也受到很多質疑,技術能不能做到之外,還要看演員能不能配合。」
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楊德昌、侯孝賢等新電影導演的支持因此至關重要,導演全力支持,技術人員才能使勁發揮。《悲情城市》(1989)開始,杜篤之進行現場錄音拍攝,現場也面臨程度不等的試錯,「《悲情城市》不是現代的故事,我們在現場非常謹慎,不能有任何『現代』的聲音跑進來。所以,當時還研究一套旗語,一旦開機,我們就揮旗子,所有工作人員都去幫忙控制,周遭環境都要保持安靜。」
也就是在《悲情城市》,杜篤之開始到日本進行後製,通過日本電影人的工作經驗,杜篤之一方面為自己的工作成果打強心針,一方面也加緊學習降噪等收音技術,逐步提升工作品質。「那時候,我們一切設備都很陽春,現在學生拍電影的設備條件都比我們當時的好,」一步步走來,才終於來到往杜比立體音做技術突破的《少年吔,安啦!》。
三十年後的少年 驚天動地一聲槍響
「電影中段,顏正國跟譚志剛在閣樓哼歌,為什麼效果這麼好?因為現場就有放歌,我們現場收音。就像我們現在講話,如果歌的聲音太大或太小,都會影響最後的聲音品質,怎麼能做到?要靠經驗跟判斷。」談到《少年吔,安啦!》的製作現場,杜篤之神采飛揚,當時錄音技術的經驗不斷累積,收音現場就要靠經驗來判斷,怎麼拿捏音量比例,一切都是新嘗試。
角色在環境中移動,走到甚麼地方,周遭環境變化的收音要怎麼調整,依照現場經驗,都有應對自如的反應。「還是有些音效靠後期來補,不過很少,譬如有些部分會讓演員在後期錄走路的呼吸聲,但還是用現場的音效,像譚志剛後來在西門町走路的那場戲。我們還是會用現場的西門町音效,但就不一定是拍攝當下收的音。」
回憶《少年吔,安啦!》製作過程,除了一般的收音過程之外,最特別的,其實是槍響。「當時是用真槍來做拍攝,也有真實的火藥,只是沒有子彈而已。但是,很有趣的是,真槍的聲音聽起來反而常常像是放鞭炮,沒有電影感,我們就要去『製作』出那一聲槍響。」杜篤之說明,像是顏正國對空試槍的一段戲,周遭環境的殘響是現場收的音,但是槍火本身的聲音不夠力道,他便要從其他段落去找效果更好的槍響聲,用拼湊的方式,來組裝一聲力道充沛的槍響。
「欸,這聲好像是開頭好聽,這聲好像是尾巴好聽,我們就來想辦法組織起來」,杜哥笑說,現在關於「槍響」的音效資料都已經很完整,細緻到可以用型號去分類不同的槍聲,但當時還沒有這麼多素材可以調度,就要用手邊的素材來土法煉鋼。
2021 年底,TFAI 修復的《少年吔,安啦!》驗收,杜篤之也到現場,「影像很漂亮,聲音聽起來也還不錯,但我在現場就感覺,有哪邊好像差了一點,回去就開始找原始的聲音素材。」聲音在後製完成,被印製成光學音軌之後,其實就已經減損一次效果,所幸杜篤之有保存原始聲音素材的習慣,回家後,他便聯絡褚明仁,一起來找這箱原始素材的下落,「我原本以為在褚明仁那邊,他不知道這個帶子長甚麼樣子,我原本想去拍個同類型的素材照片給他參考,沒想到一翻就是《少年吔,安啦!》的素材,一直都在我這邊。」
講到這裡,還有另一個未解懸案──翻閱以往的舊報紙,可以發現《少年吔,安啦!》當初在坎城放映之後,後續的剪輯版本似乎還有再做開場順序的調整,然而,現在可見的修復版貌似不是之後的剪輯版,而是坎城放映的原版。杜篤之表示,其實第一次過帶子,發現聲音位置對不上,「我那時候先拿『新版』來對,原本以為新版是最終的版本,卻發現位置不對,最後拿另一個舊版來對時間,才是對的。這樣講,我們現在看到的修復版本,應該就是當時坎城的那個版本。」
「有些現在做數位修復,會重做聲音,像之前幫王家衛做《重慶森林》(1994)、《墮落天使》(1995)等等,如果要從單聲道做成 5.1 聲道,就要重做聲音。」而這次《少年吔,安啦!》的 4K 修復,從杜比立體聲再升級成 5.1 聲道,杜篤之表示,杜比立體聲原本就已經素材完備,升級成 5.1 聲道的工序並不太複雜,這次的聲音修復並沒有再重新做聲音,都是用當初的原版音效。
三十年的等候,如果沒有良好的素材保存,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杜篤之慶幸,現在能找到當時保存下來的原始素材,或許是製片坤哥(張華坤)在天之靈保佑,也讓《少年吔,安啦!》可以用最完整的規格再次問世。時間過去,就等觀眾重新進場,體驗臺灣電影人的革命時期與少年拚勁。
採訪、撰稿:橘貓
攝影:ioauue
劇照提供:牽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