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2007

放馬後炮的隨想十五條

導演：李安
演員：梁朝偉、湯唯、王力宏

這篇文章是回應一些親朋好友想要知道我觀感的文章，就隨意地聊，看能不能聊出一朵花啦。。。雖然我知道－很難！！

隨想一：爛泥裡開出的花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愛玲是這樣形容自己的人生，我則覺得她小說裡的世界，很像一池爛泥，只是在她的絕妙文筆下，開出一朵漂亮的花，後代很多人想學她，總是學不來，得其形未得其氣蘊；等到後來許多名導演改編她的作品上銀幕，更是濺出鮮血處處，再厲害也不過拍到一池美麗的爛泥，直到李安的【色｜戒】出現，終於看到那朵爛泥裡的花。


隨想二：李安的電影地位

寫李安的上部作品【斷背山】的文章，最後一句我寫說「。。。我更感動於李安從一個優質作者邁向大師前的轉變。」李安的【色｜戒】就證明我心中的這個感覺。過去的李安是優秀的創作者，他給予觀眾的感動是來自於生活的經驗呼應，但是從【斷背山】及【色｜戒】，他清楚利用電影語言，故事可以到一個觀眾經驗到達不了的深度及高度，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顏色，當【色｜戒】開場的麻將戲，言語笑談間的官夫人爾虞我詐嘴臉，深得政治麻將的精髓，牌桌上的「吃」、「碰」之間，交待了人物彼此利害關係，短短一幕戲，洗練的讓人驚呼。

未來的導演要改編張愛玲作品的難度，除了張愛玲本身文字的魔障外，李安這回的【色｜戒】也創造一個新高標準。有些電影是拍給當時的人看的，好的電影是拍給以後的人看的，大師作品是拍現在的電影給以後的人看的，【色｜戒】就符合我理想的這個標準，即使故事的題材是舊的上海三十年代。

隨想三：一句話講完【色戒】

「色」是顏色、女色、情色，「戒」是戒嚴、戒指、戒條－這麼一句話就講完電影十之八九了，只是其中「色」與「戒」的任何相互排列組合，錯綜複雜的創造一個討論迷宮。

不要怪我為何給李安或【色｜戒】這麼多溢美之詞，其實看電影【色｜戒】，跟閱讀張愛玲的文本是無關的，李安的【色｜戒】明明就是一字一句都來自張愛玲的文字，但是李安將短短28頁的文字，填塞自己的血肉，成了一部158分鐘專屬於李安的【色｜戒】。電影裡的任何一場戲都有其戲劇目地，電影的繡花細工，如今想來都是綿綿密，透過一個女人的情慾，來看中國曾經有過的愛國主義，對愛情、對情慾、對理想、對真相的掙扎與探索。。。能夠將張愛玲埋在小說裡的那根針，給挖了出來，狠狠地刺到觀影的人的心頭，憑著這點，給再多的溢美之詞都不為過。

隨想四：不同層次的熱水澡

張愛玲原著裏一句「每次和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在小說裡，性寫得隱晦，頂多就一句「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但是在李安的電影裏，就成了那三場情慾戲的重點戲，性愛情慾成了【色｜戒】電影裡戲劇矛盾和緊張的源起。

如果衝著電影情慾戲來的觀眾，大概會失望為什麼電影演了一半，戲還沒上場，「色」字當頭，王佳芝與老易的挑逗勾引，從香港到上海遠兜兜轉轉，李安深諳前戲的重要性，第一場就狠狠撕碎美豔如花的旗袍，生猛衝撞這兩人各自的政治防線，性別也是場政治角力，不脫不露，就講了什麼是熱水澡。

洗熱水澡可不是一盆熱水就往頭上澆，等到第二場情慾戲，兩人各種體位交纏，不僅交待兩人漸漸脫離政治身份，回到男女身份，末了王佳芝說「給我一間公寓」，雖然她還是維持著特務身份—想要巴著老易得到財勢好處的女人，卻有著【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心居」搬遷的雙關，硬中有軟軟中帶硬，熱血的女學生與權謀深算的老狐狸，外界時局的動盪與床上溫熱的歡愛，宛如三溫暖裡的冷熱水浸身。

「男人那話兒硬了，心就軟了；男人那話兒軟了，心就硬了」第三場情慾戲的女上男下翻雲覆雨，李安讓被枕頭矇眼的老易，那種全然交付信任的男女情愛，為「色」與「戒」的關係作了動人的詮釋。時局亂，懷中軟香溫玉就成了撫人疲累的暖床，脫離政治鬥爭，時局慌亂，只有人是有溫度的，不管男女皆同，多少柔情就有多少恨，鋪陳情慾許久的結果，成就暗殺行動中那句「快走」的動人力量。

隨想五：搞不懂狀況的三輪車夫

要問我電影裡，我最欣賞的一幕戲，我會選擇當王佳芝叫老易「快走」後，王佳芝步出珠寶店，叫了輛三輪車，說：「回家。」在茫亂的上海街頭，哪裡才是家？香港？上海？老易的小公館？還是無法容下她的阿姨家？進則是被老易視破無地自容，退則是被抓的同伴責難；在摸出那顆自殺藥丸的同時，我對電影最難忘的是那個掛著風車的三輪車夫表情，他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高高興興的載著客，在封街時，輕描淡寫的說「封街了」，時局的動盪不安，許多小人物還是安份的過著自己生活，想辦法能活下去比什麼都還重要。

隨想六：天真到讓人感動的時代青年

熱血青年的愛國夢想，漢奸特務的勾心鬥角，男女情慾的高潮起伏，如果當時沒有踏上那個表演著愛國劇的舞台，王佳芝的一生不會被改變。我不知道現在的小朋友看到【色｜戒】裡那些遷移的學生、號召中國人奮起的樣板戲，是哄堂大笑還是不置可否？？我是有經過「反共抗俄」的年代，以前小時候倒是看了不少長江一、二、三、四號的連續劇或電影，漢奸往往是醜角飾演，派個美豔的女特務去色誘，然後俊帥的男特務出馬，一槍去弊了他。

年代在變，俊帥優雅的007都變成肌肉塊的大隻佬，漢奸、特務、諜報的定義也在變，像【色｜戒】電影裡充滿熱血的青年，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村子的那些身上刺青著「漢賊不兩立」、「殺朱拔毛」，在他們的人生裡，的確也是充滿著「中國不可亡」的信念──將舞台上號召人們奮起的戲碼，變成一場荒謬可笑的行動劇，看電影時哄堂大笑的背後，我是被感動到的，曾經有一個年代的一群年輕人，為了一個信念，去執行一個荒唐的任務，不管是口號還是標語，拿自己的生命去做愚蠢的事，「天真」的力量，永遠是動人的！！張愛玲在小說裡只用了「六個大學生統統被槍斃」，來描寫這些愛國學生的下場，但在李安的鏡頭下，一字排開的下跪身體，有人哭泣，有人徬徨，有人茫然，有人怨懟，面對漆黑懸崖，「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詩句變成不可承受之輕。

歷史荏苒，【色｜戒】裡的時代背景，正是台灣現在政治氛圍想要抹去的一頁，這段四十年代的民國歷史，包括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在香港被邊緣，在大陸被湮沒，在台灣正逐漸被拋棄且遺忘；【色｜戒】在某些時候，與其說李安忠於張愛玲的原著，毋寧說他要重現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努力留下一個時代印記的野心。

隨想七：天涯歌女

李安也安排讓湯唯飾演的王佳芝，親自演唱電影的主題曲「天涯歌女」這首歌。電影裡，老易約王佳芝到酒館碰面，差點被日本人輕薄的王佳芝，問老易為什麼要約這裡，老易說剛開完會送走日本人，「你叫我來，是為了要我做妓女。」「我比你還懂得作妓女。」在滿屋的日本演歌音樂中，包廂裡的王佳芝唱起這首「天涯歌女」，原本歌詞裡唱的小歌女對情郎的天真愛情，到了【色戒】，成了借歌寫情的工具。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哎呀　哎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哎呀　哎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誰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　哎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戲假情真間，老易若有所思地入了神。這幕戲很成功，湯唯的身段動作眼神，無不入戲，雖然梁朝偉演的眼框含淚有點表相，但也因為如此，讓觀眾相信最後他是動了心，時代的混亂，求的也是一分真心，只要一首歌的光景，不需贅言，看似簡單，其實代表著李安成熟的敘事技法。

隨想八：戲假情真

「你們沒有人比老易更懂得戲假情真的把戲。」既然是把戲，就不可以動真情，動了真情，戲就演不下去，但也因為動了真情，讓觀眾會對戲(電影)難以忘懷。不管是電影或小說，都提到王佳芝之所以失敗的原因，就是在於「太入戲」，張愛玲在小說裡寫說：「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為了證明演技的可信度，王佳芝獻出童真，為情慾所困，真實舞台的虛偽人情，最終要拿性命來交換；但從湯唯的角度來說，電影舞台的虛情假意，換得的卻是切切實實的掌聲，身心靈可以演到這種程度，湯唯一輩子只要演這麼一部【色｜戒】也就夠了。

隨想九：人包戲與戲包人

演員演戲有兩種狀況，一種是人包戲，一種是戲包人，湯唯的例子比較是戲包人，王佳芝這個角色實在是太精彩了，演員也夠努力，創造一張精彩的成績單；梁朝偉就比較接近人包戲，我給他的評語是：「在他演完老易後，你還想得到別的演員替換，我隨便你。」梁朝偉把一個鼠相奸壞淫邪的不討好角色，演得讓人同情，這很厲害！！有讀過一篇報導，【色｜戒】開拍的第一場戲，就是結尾老易撫著床單的思念戲，床去人空、香消玉隕，自己賜給她的死刑，又捨不得的柔情，眼框泛紅卻又不流下一滴淚，如果第一場戲都有這水準，那很教人對他的表演功力肅然起敬。

電影裡，還有個厲害的人包戲演員，就是陳沖，她的戲份幾乎都在麻將桌上，明來暗去的對白神情，把一個容易被忽略的易太太一角，演得存在感十足。我特別喜歡她在老易丟七筒的「碰」之後，又生出一張七筒給王佳芝的表情，那個驚訝之餘又了然於胸，一整個就是波濤洶湧又不動聲色的官太太，教人拍掌叫絕。

隨想十：楊德昌的【色｜戒】

早在九十年代(1994)，楊德昌就有拍【色｜戒】的計劃，那時的楊德昌剛拍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連演員都想好王佳芝是林青霞，只是這計劃，因為版權過期而來到李安手中。我記得在2000年左右，也有聽說楊德昌版的【色戒】準備開拍，王佳芝一樣找新人擔綱(或是吳蒨蓮我也忘了)，老易是周潤發，鄺裕民是陳冠希，連成龍都在演員名單裡，就是那個司機的角色，不過後來離開那個環境，這消息也就不了了之，如今隨著李安版的【色｜戒】風雲再起，突然想起這事。

如果是楊德昌版的【色｜戒】會是如何？？我不知道，可能不像李安特別寫人物關係的情，更著重在時代背景或派系人物間的鬥爭情節吧！！畢竟李安和楊德昌都是了不起的創作者，他們自己的作者風格也很明顯，只是想到他們在1994年的【獨立時代】與【飲食男女】都有著創作風格上的瓶頸，到2000年，兩人同時有著【一一】和【臥虎藏龍】的創作輝煌高峰，到現在2007年，李安用【色｜戒】二度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楊德昌卻已經辭世。

這是個想像題，卻寫得我稀噓不已。

隨想十一：香港版的【色戒】海報

前幾天看到港版的【色｜戒】海報，差點沒教人噴飯，搞得像是【天堂口】或【諜血街頭】的海報，梁朝偉是黑社會老大，湯唯是老大身邊的女人，王力宏是染指老大女人的小弟，搭個女人屁股浮影，表示色字當頭引來的男女糾葛，想想【色戒】故事好像也差不了多少，或許片名就不叫【色｜戒】了，改成【上海1943】算了！！(不是在替周杰倫打廣告)

隨想十二：續隨想六

亂世浮生的兒女情仇，許多電影都在演，只是現實中...幸好拍片的是李安，也幸好電影有拿到威尼斯金獅獎，否則【色｜戒】當時在台灣這時候大概已經被拿到立法院或在某電視台大罵特罵了。不懂歷史政治沒關係，但如果連人性都不懂，那就完蛋了！！此外，如果只看電影裡的「色」，而不懂「戒」，那一樣也完蛋了。

隨想十三：獵人與獵物

看完電影後，不下十個人問我：「王佳芝是怎麼愛上老易的？」我雖然不想用「如果是梁朝偉，你會不會愛上他？」這麼痞子式的回答，但也不想用「因為王佳芝缺少父愛」這種佛洛依德式的回答。這段日子想了想這問題，這點在張愛玲原著裡的描寫是「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在電影裡，王佳芝初期用言語挑逗老易，她是獵人，他是獵物，但老易這隻老狐狸怎麼會上當？？她永遠在等待著老易的電話，對老易來說，他才是主導者，單向的決定見面的時間地點，用命令的口吻，要她「穿著」新作的旗袍，在第一次的性裡，他充滿顯示自己的主權，撕裂、鞭打的征服快感之餘，上勾的卻是他自己，王佳芝用獵物的姿態成了獵人者。

但隨著兩人關係的日漸融和，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讓這段情感充滿矛盾的戲劇張力。明明已經勝利在握，王佳芝卻說著：「他不僅像蛇一樣鑽進我身體裡，每一次都折磨得我流血，他也像蛇一樣要鑽進我心裡。」如果愛上老易，就等同背叛，但如果不愛老易，就代表自己的降臣，兩人相互是獵人也是獵物，在命提在手裡的年代，那群死在行刑場的愛國青年，大概不知道自己是死於一個人動真情後的心軟吧！！

隨想十四：鴿子蛋

我對六克拉的鑽石行情多少沒什麼概念，但是「鴿子蛋」在【色｜戒】電影裡代表的意義卻很非凡。女人是不是很容易被鑽石打動？？對王佳芝而言，應該不是，當看到這顆官太太口中的神奇寶物「鴿子蛋」時，她並不為所動，我想打動她最後一道防線的是「鴿子蛋」下頭的戒，老易一句「戴著」，代表著老易對他的信任，但帶上戒指後，身為獵人的她就無法逮到獵物。色不迷人人自迷，王佳芝用美「色」來擄掠老易的心，老易用鑽「戒」來證明對王佳芝的情，只是一切事發，他否認那是他的東西。男人喔，「那話兒軟了就什麼都硬了」。

「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老易終究還是賜死王佳芝，十點鐘聲響，坐在空蕩蕩的床上，撫著床單思念佳人，當他的巨大的黑色身影壓著微有躺痕的床，明日這兒睡著的又是另一個王佳芝嗎？？我倒想起張愛玲的文字－「他明白此刻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愛情的權力鬥爭，訛虞我詐，玩到最後，還是要以「死亡」來交換、來證明、來佔有，李安用最後一個畫面證明：他才是盡得張愛玲文字精髓的高手。

隨想十五：畫蛇添足

在網路上找圖時，看到這張圖片，證明湯唯抽的煙是電腦動畫後製上去，很像這篇因【色｜戒】而生的文章，就當這篇隨想的結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