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歷過含冤受屈,廷杖下獄,瀕臨生死,劫難重生;但,他不怨天、不尤人,也不念舊惡,而只是平平實實,坦然做人。他深知一個人的尊嚴與價值,原也不受哪些外在偶然的事件所影響、所改變,而全在內省不疚的自我肯定。他已經能挺立起一個獨立自主自證的人格,而堅信人格的自尊自足,不往外求。
自從閹佞劉瑾被凌遲之後,先生始得四、五年的喘息,而終日以講學為其人生目的,惟恐世人自棄良知,流於功利機智,沉於勾心鬥角。在他四十四歲那年,上疏請告,祈請見他九十六歲的祖母,一見為訣,惜不獲准。
翌年九月,陞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這個官銜不小,實則奉命征討山賊。先生以體弱多病為由,曾四度上疏請辭不准。經過兩年平寇,終能平定江西與福建和廣東的邊患。先生嘗嘆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四十八歲那年六月,奉詔赴福州勘處叛軍,途中聞寧王朱宸濠謀反,遂截返吉安起義兵,而以一萬餘的兵力對抗十萬雄師,而竟能於短期生擒朱宸濠於鄱陽湖舟中。謀反雖平定,無功反得罪,天下機心洶洶,私利揚揚,讒忌誣陷,時歷年餘。先生自經奸佞魍魎,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去功名,於五十歲時,正式揭示致良知教,或許已屆聖人知命之年矣。
是年六月,世宗即位,特詔陽明,當道阻之,改陞南京兵部尚書,於是先生疏請便道歸省。九月歸餘姚省祖塋。翌年二月,陽明父卒,於是居喪在越。期間遭朝廷奸佞誹陷陽明偽學,謗議益眾。門人弟子或曰先生功業日隆,天下忌者日眾。又或曰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朱熹)爭是非者亦日博。總之一句話,樹大招風。
陽明回應,說:「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有一段自知處,諸君未道及。以前尚有些子鄉原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也就是說,過去處世,還有些少鄉原老好人的姿態,而現今但憑良知做事,毫不掩飾,自然就有不少人看不順眼啦!
三年服喪期滿,例應起復,而當時御史和禮部尚書均交章論薦,皆被輔臣所抑,不報。直至五十六歲那年五月,奉詔去廣西一帶征定民亂。那時陽明先生幾以體弱多病請辭,不允。至翌年,民亂雖平定,但體力不支,自知時日不多,故多番上疏回鄉,並詳細妥為安排交接,但所有疏摺都被壓不報。
陽明隨上疏隨動身,十一月二十五日越大庾嶺,二十九日卒於江西南安之青龍舖。臨終,門人問遺言。陽明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一代三不朽的完人,就像明月沉江,不見天日;而大明江山,隨著世情魑魅,也就自毀長城矣!
(寫於2022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