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出版的《蕭蕭.世紀詩選》,收錄詩人手稿作品〈石頭〉,彷彿早已預示著蕭蕭與石頭密不可分的連繫,不只是《情無限.思無邪》詩集收錄了〈石頭小子〉十二首,近期出版的《松下聽濤:蕭蕭禪詩集》,也有〈石頭與我〉、〈我與石頭〉、〈石頭的我〉、〈聆聽石頭〉、〈隨手把我擱在岩石上〉五首作品,詩題以「石頭」或「岩石」為名。
詩人對「石頭」意象的偏好,可說是他以自然為師,深入禪境的心得,比如〈石頭與我〉:
石頭張開他的耳朵
不刻意去聽風聲
不刻意去聽寂靜
不刻意聽寂靜裡的雷鳴
我讓我的雙眼微微閉緊
不刻意去聽風聲
不刻意去聽寂靜
不刻意聽寂靜裡不一定有不一定來的雷鳴
石頭的自在體現了禪的隨遇而安,石頭即使張開雙耳,也不會特意去傾聽周圍的聲響,然而,詩中我卻必須緊緊閉上雙眼,才能抑制自己不被外界的風吹草動所吸引。風聲與寂靜代表著響與靜,有聲與無聲在詩作中反覆交替出現,值得注意的是,此處選用「風聲」而非「人聲」,導於於風有流動的特質,且「風聲」不只是風的聲音,還可解釋為消息、聲望等,自然界看似平凡的「風聲」,也可能是人云亦云的言論,或是推著人向前走的世俗潮流。再者,「寂靜裡的雷鳴」是慾望的隱喻,正因為心中仍有所求,才會等待「雷鳴」劃破靜默。詩作在分段時,刻意把「我讓我的雙眼微微閉緊」置於第一段的最後一行,而非第二段第一行,以此作為體會禪與否的區別。詩末,「不刻意聽寂靜裡不一定有不一定來的雷鳴」,能夠體認到「雷鳴」未必會響的道理,已是明心見性的第一步。
〈我與石頭〉同樣先寫石頭再寫我:
石頭遠離六千度C的熱度
已有數千萬年
我心中的岩漿正沸滾,找不到
那隻赤道蝴蝶,引起兩極雪崩的
一扇薄翅
此詩將「蝴蝶效應」做了轉化,赤道裡一隻小小的蝴蝶,擺動薄翅帶來的空氣振動,可能就是引發南北兩極雪崩的原因。詩人藉由「蝴蝶效應」的比擬,揭示人們常常糾結於微不足道的小事,深陷情緒風暴。反觀石頭,在板塊擠壓與岩漿流動間求生存,火山爆發的岩漿與地表上的礦物質結合,成為各種岩石,甚至是寶石。走過數千萬個年頭,當年形塑石頭的岩漿早已冷卻,但人心的岩漿一代又一代,始終沸沸揚揚,不知要隨外在事物波動到何時。
詩人筆下不只有自然界的石頭,還有雕刻為佛像的石頭,試看〈石頭的我〉一詩:
我不笑的時候,其實
也沒有什麼人敢笑
仍然是石頭的我定定看著繁華三千
你不來的日子,其實
也不用指望誰會露臉
經書靜靜端坐紫金蓮
等待手指,如五十根無端的弦
立如松、坐如鐘的佛像,展示著自身的莊嚴,當然沒有人敢任意嘻鬧。佛像靜靜地看著凡間花開花落、人來人往,等待有佛緣的「你」到來。「端坐紫金蓮」語出蘇東坡,形容佛陀心不隨境轉、「八風吹不動」的修為,「五十根無端的弦」則出自李商隱的「錦瑟無端五十弦」,錦瑟悲涼的樂音讓人想起過往,等待手指展讀的經書,隱喻著人總在失意時才想起神明,但佛是寬容的,祂從不會「指望誰會露臉」,日復一日,祂端坐在此,「定定看著繁華三千」。另一方面,蘇東坡曾寫過〈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琴與手指,缺乏彼此就無法發聲,每個人都有手指,但彈奏同一把琴,就是無法演奏出一樣的樂音,因為心不同。讀經也是一樣的道理,經書本身沒有分別,能不能體悟端看心。
〈石頭的我〉書寫佛像,〈聆聽石頭〉則進一步描摹佛陀的面貌:
石頭只說一種法:
石頭外的瑣瑣碎碎都是廣長舌
所有的廣長舌都在萬里虛空之外
之外,聆聽石頭
相傳「廣長舌相」為佛陀妙相之一,蘇東坡曾寫道:「溪聲盡是廣長舌」,意指佛法就在生活中,傾聽潺潺流動的溪水,同樣能觀照禪。首段「石頭外的瑣瑣碎碎都是廣長舌」,正是萬物皆為我師之意,把自我縮小了,自然能獲得更深層的體悟。到了次段,所有石頭奉為學習對象的廣長舌,其實也在聆聽石頭說法,可說是達到「無我」與「物我合一」的境界,自然萬物已沒有區別。
詩作〈隨手把我擱在岩石上〉透過一連串的「隨手把我……」,提醒大家放下「我執」、隨遇而安:
風雨平靜的時候
隨手把我擱在
任何一顆岩石的右側就好
我會跟著青苔一起不朽
月色皎潔的夜晚
隨手把我放在
任何兩塊磚頭的隙縫間就好
我會跟灰塵一起增加生命的厚實
在你看不見的那一瞬間一起衰老
花香飄散的春日裡
隨手把我丟在
樹後也好,籬前也好
我會隨著搬遷來搬遷去的螞蟻
數算夕陽幾度西沉幾度紅
溪水輕唱的清晨
隨手把我安置在人的腳印裡
或者車的胎痕裡 都可以
我會提醒自己跳開、逃離
就像那遠去的腳步聲
遠去的車輪聲
遠去的歲月
或夢
鐘聲一聲聲響起來
隨手,那裡都不賴
就是不要把我藏在心裡
比起葡萄,心那麼容易腐敗
詩作前四段分別呈顯出「風雨平靜的時候」、「月色皎潔的夜晚」、「花香飄散的春日裡」與「溪水輕唱的清晨」四種環境,可說是從靜謐的時刻,循序漸進到淙淙溪水聲的變化。月光是視覺的感受,花香屬於嗅覺的吸引,溪水則是聽覺的騷動,象徵著不同外境對人的誘惑。然而,不論身處在哪一個情景,唯有隨手放下「我」的執念,才能參透生命的風景。末段的鐘聲有幾分警醒的意味,再次提醒「不要把我藏在心裡」,人心比什麼都容易腐敗,想要避免陷入自我中心的侷限,就要跳脫「我」的眼光看世界。
詩人選擇以石頭為師,或許是想藉由石頭的多元象徵提醒大家,頑石也能點頭,遭遇生活的困頓時,不妨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小石頭,學習用更瀟灑的姿態面對生活。
——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第24號(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