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家的那個夏天,我像是體內被注入了什麼超能力般的,從大人口中那個被生錯性別的孩子,一躍變成了我長年扮演的角色:男性、兄長、父親、先生⋯⋯即使我仍然依著我的年紀,有著它們應有的樣貌,時而天真無邪,時而無所畏懼,時而對世界的一切發出了反抗的訊號,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進入了那個應該屬於父親該扮演的角色裡。
在男人的身上尋找「理想男性」應有的樣貌,而產生了依戀、著迷,大概是我童年到成年投射情感的的模式。不論是男性或女性,我在那些年長於我十歲、二十歲以及能成為我父母親的人身上,不斷尋找我可以揣摩的、父親的樣子,值得尊敬、信賴且溫暖體貼的樣子。
我的年少有一個說來天真的心願:希望家中另外兩個女人都能得到她們幸福的歸屬。若哪日她們步上紅毯,我會穿上帥氣的西裝,將她們親手交給她們的另一半。(這個願望至今沒有實現,應該也不會發生那樣的情境。)
這樣的角色扮演,從父親離家後開始。除了「經濟支柱」這四個字我無法撐起外,我幾乎像個男人般(父權社會定義的男人)一樣,藏去了所有我的軟弱、我的眼淚、我的無措、我的「不會」、我的「不知道」、我的「我不要」⋯⋯我拚了命地要完成這樣的角色扮演,長成了一個「什麼都會」「什麼都不為難別人」「什麼都自己解決」的人,彷彿我一出生就是一個成人一樣,擁有著什麼樣的超能力般的存在。
直到步入不惑之年之前,我體內的某一種叛逆醒了過來,用盡全力的宣告:我再也不要扮演這個角色了!妳/你們不會的事情我也不會、妳/你們不知道怎麼處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妳/你們覺得害怕、恐懼、慌亂、焦慮、無力⋯⋯的所有所有所有情緒,在我心裡也許比妳/你們更加劇烈,只是我已經不知道怎麼表現出來,像扮演那個在世人所言「像座山」的角色裡,我似乎遺忘了自己,也被遺忘了我也擁有相同的軟弱。
或許是經年累月的訓練,我總會在某些時刻像克拉克肯特進入電話亭變成超人一樣,在需要我扮演父親的時候,轉瞬變成那個值得信賴,像堵牆堅定地站在那兒的依靠。
我不確定有沒有人發現,我如此用盡全力的詮釋那個角色?但我確信的是只要我發出了微弱的反抗⋯⋯我都會感受著像是我做錯了什麼那般,被質問著:「為什麼你脾氣這麼壞?」我幾乎可以明白像我一樣的父親(男性)內心裡的無力感,但我也同時可以感受我的生理性別處於父權社會所能感受到某些不平等的對待,以致於我的內在總是有著無比的矛盾與激烈的衝突,讓我游移在「男性的角色扮演」及「是否該奪回我所有表露情緒的權利」之間。
有時以這樣的角色扮演提起旁觀的家人時,會有人解讀那樣描述著家人的情感像愛情,似乎提起我的家人,都像是在提起戀人一般。只有我確信,我是以一個父親的角度,看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重量,在能力所及的範圍裡,我全部都可以擔負下來,直到近年我才開始切割出:需要我變身的時候,我才會成為「父親」那個角色,平日裡我需要很大的空白,做回我原來的角色。
後來我再也不想負擔任何、所有需要我「成為一座山」的關係,我會用盡全力的奔逃,逃離任何一絲加在我身上的倚賴!
這些年我竭盡所能的脫去那身外衣,得以以自己的外貌喘息,才慢慢地又願意地在任何需要我的時候,變身成為可靠且溫暖體貼的樣子。
我有三個女兒。一個是五月死去的貓兒,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姊姊!
圖:20201014,我的小女兒200903~20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