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是迷霧森林》寒露:鬼靈精

2022/10/07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秋日之後,暑熱漸漸褪跡,徹底的寧靜如貓潛入氣息,一股涼瑟柔柔地磨蹭上來,讓人不由得昏昏欲睡。午休的校園也是如此,如鯨游過各人的眠夢,即使上課鐘響,也只能悶聲海底,喚不醒更多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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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集合,教室不留值日生!」教官從走廊那頭巡來,一邊喊著,「遲到的登記勞動服務一次!」
這天是一年一度的英語背誦比賽,全校都要到活動中心集合。
「背什麼英文啦,我又不是美國人,靠!」小平一面翻找英文雜誌,一面抱怨道。
「超靠靠靠靠北走的啦!也事先公布嘛!」阿茗附和道,「直接抽人上台,這樣會心臟病!」
「你沒問題啦!」小平推了阿茗一下,邊跑邊喊,「月考英文都九十分的,唉個屁!」
活動中心塞滿了人,大家好像還沒睡醒,不情不願地坐在地板上,彷彿待宰的羔羊。遊戲規則是這樣的:被抽到的人,就得上台背誦指定的篇章,背不出來被記過就算了,在全校面前丟臉,高中剩下的兩年都抬不起頭,這才茲事體大。
為了這場比賽,小平每天都在練習。他也曾想過,不如請假算了。
「要請假啊?」英文老師挑著眉問,「請假的同學,就讓你升旗的時候補背,你說好不好?」
當然不好,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小平一上台就兩眼發直,手腳直抖,不要說英文了,連國語都講不好。
台上的老師每抽出一個號碼,都像開獎一樣驚心動魄,出名或是出糗,都是兩分鐘定生死,沒有人想要得到這種大獎。
「310084同學請準備!」前頭的司儀宣布道。
「幹!中獎!」小平咒罵道,推了推旁邊的阿茗,低聲說道:「拜託啦,兄弟一場。」
「我會被你害死!」阿茗的瞪了小平一眼,起身往廁所走去。
「報告老師,我們去上洗手間!」小平跑到前面跟老師報備一聲,喜孜孜跟著阿茗跑。
「310084 請上台!」司儀唱名道。
台上的學生流利地背完文章,搭配著下課鈴響,底下一陣歡呼,折騰的兩個小時終於解脫了。阿茗慢慢走回班上,身上的運動服繡著310084。
「走啦,請你吃冰!」小平笑得合不攏嘴,興奮地肘擊了阿茗一下,說:「救命恩人,雙層雪糕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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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禮拜,老師桌上多了一份教官室來的公文,是小平的大過單,阿茗也被記了。不知道被眼尖的誰檢舉,英文背誦比賽代打的事曝光了。
「被衝康,」小平哭喪著臉,抱著阿茗說,「抱歉啦,我對不起你。」
阿茗揮揮手,不發一語,跟小平一起走到辦公室找老師。
「這是誰的主意?」老師端詳著公文,一面問道。
小平低著頭,默默舉起左手。
「你有沒有想過,」老師很訝異地問,「大家都認識你,你這樣調包,怎麼可能不被發現?」
「沒辦法,」小平聳聳肩無奈地說,「我背不出來。」
「那寫悔過書吧,」老師遞給阿茗兩張紙,「寫了,幫你們求情。」
「老師,不用這樣吧,」小平拍掉阿茗伸出去的手,「我們平常那麼乖,通融一次嘛!」
「照規矩來,」老師鐵青著臉說,「這上面寫考試作弊,照校規是記大過。要減輕處分,就要寫悔過書。」老師見小平默不作聲,又加了一句:「不寫就照規矩來!」
「大過就大過啊!」小平粗聲粗氣說道,「我不寫悔過書!要記就記!」
「你這樣不講理,我請教官處理了。」
「隨便你,誰怕誰?」小平一副決然的神情,直接走出辦公室。
「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寫,」老師強掩著激動的情緒,跟阿茗吩咐道,「減輕處分,對你沒有壞處。」
在一旁的阿茗也傻住了,小平的反應,激烈得出乎大家意料。阿茗如期交了悔過書,減為一支小過。倒是小平的處分單寄回家,一定又要家庭革命,他那個當軍官父親,絕對無法接受這樣不名譽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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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一直是個鬼靈精,品行不壞,只是喜歡跟權威作對,為了反對而反對。上一次全班交來的學習單,有一張居然寫著「情慾久久,人人有責」的字眼。他以為是自己改到眼花了,定睛一看,是小平寫的。
「你寫這個,跟作業有關嗎?」老師不可思議地拎著學習單,準備興師問罪。
「沒有關係啊!」小平得意地說,「我要測試看看,你有沒有在改作業!」
當天晚上,小平的父親就打電話來了。
「老師您好,我是小平的父親。」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嚴肅,像是軍官在做行政報告,「今天我兒子做出很失禮的行為,我在這裡跟老師道歉,」
「您太客氣了,其實小平是好孩子,比較有想法。」老師緩頰道。
「不,您不要這麼說。」父親堅定地繼續說道,「我們家的規矩是這樣,做錯就罰,該認錯就認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回家已經跪了兩個小時,這次握咬罰他跪三天。」
「這樣會不會罰太重了?」老師試著幫小平說情,心裏有一點懊惱,當初是不是不該通知家長?
「不會,老師您不用擔心,」父親說,「從小我都是這樣教的,沒有問題。謝謝老師告知我們,他的偏差行為一定要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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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背誦事件之後,父親幫小平請了幾天事假。隔週來學校以後,整個人瘦了一圈,病懨懨地,上課也提不起勁,老是趴在桌上。
「你還好吧?」老師擔心地問,「被記過,去罰站就好了。」
小平沒有作聲,像沒聽進去。
「對啊,」阿茗點頭說,「又不是沒被記過,你遲到還不是要去罰站,小事啦!」
「你跟阿茗一起銷過,」老師吩咐道,「午休來辦公室罰站。」
午休時,只有小平出現。他一到辦公室,就跪在門口。
「你在做什麼?」老師連忙拉他起來,「我說罰站,不是跪。」
「老師對不起,」小平一面哭著,一面起身,「我覺得自己有病。」
「發生什麼事了,你慢慢說。」老師也嚇到了,小平這麼大的情緒反應,絕不只是被記過的事。
「你冷靜一下,」老師倒了一杯水給他,「有事慢慢講,不用急。」
「好,謝謝老師。」小平慢慢恢復平靜後,接著說,「上個禮拜,我爸媽離婚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現在才說?」
「我不知道怎麼說。」小平低著頭,繼續說「我媽帶我妹走了,她說我妹年紀小,還需要照顧。」
「所以你跟爸爸住?」
「嗯!」小平點點頭,很不情願地說,「我爸很兇,也不常在家。我跟他沒什麼感情。」
「父親都比較嚴肅吧。」老師答腔道。
「我爸不只是嚴肅,」小平搖搖頭,側耳面對老師說道,「他對我們很嚴苛。老師你不知道吧,我的右耳聽力只剩百分之二十,被我爸打的。」
「百分之二十?怎麼沒有戴助聽器?」
「我媽是希望我戴啦,」小平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說,「我覺得麻煩。所以有時候,老師覺得我很大牌,是因為我聽不到。」
「唉,你要講啊,」老師嘆氣道,「以前不講,現在怎麼都告訴我了?」
「現在覺得壓力很大,需要抒發一下。」小平有點歉然地笑著,「老師其實你人還不錯,只是我脾氣真的不好。」
「你說英語背誦的事啊?」
「對啊,我很認真背欸老師,」小平搔搔頭,不好意思地說,「可是我聽不太到,就背不太起來。」
「你對我很生氣,因為覺得是我告狀,害你被爸爸罰吧!」老師講出心裏的疑慮。
「哈哈!」小平停頓了一會兒,放聲大笑道,「不是啦老師,這個真的是你誤會了!」
「被我爸罰,小事啦,小時候天天罰,習慣了。」小平拍拍胸脯說,「那天是我媽搬走的日子,我想早點回去。」
「這樣啊,老師心臟不好,會被你嚇死。」老師釋懷地笑了,接著問,「你說有病,是怎麼回事?」
「我對在意的人,總是很沒耐心。」小平盯著地板,情緒又沉下去了,「我媽離開的那天,我也跟她大吵一架。其實我想跟她一起離開。」
「你媽媽是愛你的,」老師試著平撫他的情緒,「只是妹妹年紀小,媽媽在身邊比較好。」
「也是啦,我妹滿白目的,跟我爸會很慘。」小平側著頭,一面思索著說道,「我現在唯一的難關,是選組。」
「哦?你想選什麼組?」
「我想選社會組,以後可以當社工。」小平堅定地說,「不過我爸說,社會組是女生唸的,男孩子唸什麼社會組!」
「你好好跟他溝通吧?」老師勸他道,「你溝通不成,我再幫你。」
「如果我爸願意像老師一樣,聽我講就好了。」小平盯著天花板埋怨道。
上課鐘響了,午休時間結束。他起身回教室前,回頭說:「老師,希望二年級被你帶到。」才說完,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老師笑著搖頭,一邊靠上椅子。好像都淤積許久的心事,似乎都消解了。
午後的陽光被窗戶篩落,灑了一地金黃,佔滿了小平留下的空位。那些只能跟樹洞說的秘密,已經化成一陣陣暖風,吹得百葉窗夾夾作響,蟬鳴隨而發聲,一陣溫暖的簇擁圍了上來,而雨豆樹濃濃的綠蔭靜靜地覆蓋下來。
天涼好個秋。李老師細細瞇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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