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膨拱

一、 膨拱

去年高雄冬天罕見地來了幾波寒流，而且是一波接著一波，像閃著鋒利冷劍的騎兵不斷來襲，密集冷峻地踐踏肌骨，絕無使人挺立求生的間隙。待冷氣團終於撤退後的平凡週日早晨，陽光像是終於想起來似地燦亮灑落，我和丈夫T正說話間，突然不知從何處發出「轟」地一陣巨響，T還以為是小孩推倒了大型家具，正待察看，我下意識地注視地板，果不其然，我們的木質地板隆起了! 因為底下壓著大面積的拋光石英磚，過去也曾在寒流來襲後，因熱脹冷縮而「膨拱」過，才請師傅挖掉爆裂的部分，重新鋪上超耐磨木質地板，以為可以像天師的符咒鎮住一切般，從此可以平坦度日，沒想到內裡還是不敵陽光的煽惑而暴動了!

我和T面面相覷，因為這下又得花大錢裝修，而眼前正是快要沒錢的時候。

「還是不要辭工作好了?」我苦笑著跟T說。

「不行，怎能因為地板爆掉就動搖心志?」T也苦笑回應。

T正想要辭去任職十多年的約聘醫院心理師工作。原因無他，只因他突然失眠，血壓飆高，身心狀況岌岌可危。但也並不是因為工作上發生什麼變故，或者家庭裡出了什麼狀況。在我看來，一切如常，主管、同事一如既往地各在其位各行其事，醫院體制一如既往地組織龐大和階級嚴明，我和小孩一如既往地教書讀書。當然一如既往也可能是種壓力，人到中年，任何微小的「不對」，時間久了，都會像細雪的無聲沉積，終至崩塌。

也曾建議過他改變，比如請調到別的單位，或者調整心情、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喜好的事物上，不再評價工作上的是與非。但都為T所拒絕，覺得調單位將無法精進醫療本業，能力會大幅退化，他不能接受坐領乾薪但沒有意義的工作;更無法不對各類事物作出個人臧否，因為本能就對不公不義、虛偽顢頇極端過敏，道德感如免疫細胞總是對任何職場潛規則激烈攻擊，即使已因年歲增長而克制住表面反彈，內在的過敏反應還是爆發如群蚤，時時刻刻咬嚙著身心。

其實從跟他交往之始，便知道他是這樣一種個性，十多年來，經常要消化他在職場受挫的情緒，提出我的勸慰和看法。我們的關係向來是如此:平和與激憤、世故與天真、妥協與堅持。特別在當我通過激烈競爭找到正式公立學校教職而他沒有時，更為確立這樣的模式。

(也曾覺得疲累，希望他更「成熟懂事」一些。然而能適應職場環境的成年人，就必然代表正確、合理、成熟嗎? 我也時常懷疑。特別是我們這世代之後，就業環境日益嚴苛，約聘僱、派遣等非典型僱用已成常態，T也面臨到這樣的困境，他這個類別的工作在醫院已無正職缺，全改成約聘僱。比正職員工更加倍地付出，卻得到完全不一樣的待遇，薪水長年如一。不平等的際遇，確實使人難以心平。因此，如果角色易位，我真的有比他更為成熟嗎?人的發展，究竟是個性影響際遇、抑或際遇形塑個性? )

也曾想過建議他休假。然而勞工身分的他，是沒有幾天有薪特休假的，台灣職場向來對員工各種人生狀態的轉換，缺乏緩衝的假期。

沒有緩衝，也就只能繼續剔削自己的骨肉，餵養貪婪的職場。看著失眠、失去胃口、日漸削瘦的他，我不禁想到《過勞之島》一書中的提問:工作，是為了謀生，還是找死?

　　那就辭工作吧! 最後，我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條路。我有點猶疑，即使是約聘僱工作，一個月四、五萬元的薪水，對無後援的四口之家，仍是重要支柱，而單靠我的中學教職薪水撐持全家，會有一點勉強。而此時，地板的膨拱，更像是在嘲笑我們，膽敢妄想這種不切實際的作法。

但對於T，這是一個多麼有誘惑力的念頭，像花蜜誘惑蜂蝶一般，無論繞行多遠，最後總要回歸到這裡，那是求生的路途。我無法攔阻，只能朝減害的方向思考：如何幫助他優雅而不傷害他人地從職場上退出、又如何鼓勵他，尋找新的人生方向。

二、清理

減害之道，首先是建議T把離職日訂在三個月之後，把手邊的事情慢慢收尾，這樣主管和同事都比較有心理準備，也可以和醫院裡的醫生們一一打招呼，建立往後出來當行動心理師的人脈。

然後他想到去探詢外面的診所，看有沒有兼職的機會，一方面也在政府單位的人才庫作登記，如果日後各中小學有個案，就有管道能夠連繫到他。

同時也去辦了業務用手機，以及印新名片。簇新的名片印好時，像是新的身分得到更分明的確認，令人倍感療癒。只是T只願意放上台大學士與碩士的學歷，不願把原本在醫院做過十多年的經歷放上去，於是拿到名片的親友，都面露困惑之色，因為看起來像是一個空有高學歷的素人。

離職前一天，我去高雄知名老店「巴堂蜂蜜蛋糕」買了幾盒蜂蜜蛋糕，讓他帶去請同事們吃。他對這事自然又是一陣抗拒。早上出門前，唯恐他「故意」遺忘在鞋櫃上，我緊盯著他拎出門。果不其然，晚上回來說同事們吃到蛋糕都很高興，連一向對下屬不假辭色的主任也難得微笑叮囑他要好好注意身體(也許像是看到叛逆青春期的兒子終於有一點點感念之心?)

總之，緩慢與和善，最使人沒有敵意。即使向來骨鯁如剌，先軟化再抽離，終會使得組織減少疼痛，自然而然地填補空缺，找到新的自體平衡。

然後，也就不復被職場裡的人們記憶了。

三、修整

離職自是天寬地闊，也是天長地久地與孤獨相伴。在南部，願意花高額鐘點做心理諮商的個案畢竟稀少，於是T鎮日在家，看書、看電影、寫作，雖然舒坦許多，但看到我和小孩循常軌下班放學回家，不禁也流露一些愧悔。

即使生活暫時無虞，在高度競爭與長工時的社會文化中，人也很難對自己的無所事事坦然。像梭羅《湖濱散記》中，那樣主張人應花費大部分時間安頓感性與靈性，只要花一點點時間勞動賺取生活所需，這樣自信無畏的靈魂，畢竟是少數。

其實單身的梭羅也尚未覺察到，即使不工作，養小孩的家庭中，也尚有多如牛毛的家務育兒事務，有待處理，並不是剩下來的時間就能安頓感性和靈性的，只是以前多半是由女人來處理。

於是我讓T接手從前多半是由我負擔的接送小孩、採買以及洗衣事務，這些瑣碎的工作，就足以佔據和切割一天中許多完整的時間，使惶惑愧悔都無暇滋長。T也願意承接，並逐漸理解到家事的奧義，不在於建樹什麼，而在於持續不斷地細心觀察，進行修整、清潔和補給。最終也進化到全自動智慧家電般的境界，看到洗衣籃滿了自動洗衣，看到沒開水了就會自動燒開水，也能觀察家裡缺少什麼物資而自動補貨。於是過去我總像在火場裡奔忙的職業婦女生活，總算能減速慢行;也不用擔心寒暑假或小孩臨時有狀況時，無人能託付。

我之前罹患的暈眩症狀大為改善，起床時看世界已逐漸平衡穩定; 甲狀腺也不再亢進，藥量減半，回復到與常人無異的指數。T的睡眠品質也提升許多，一覺到天亮已不成問題，形銷骨立的身形線條逐漸圓潤起來。身體如船，默默承載著生活與心情，失衡失速時只能以沉沒傾覆來抗議，過往我們忽略各種徵象而執意前行，難怪緩慢滯礙如同擱淺，幸而及時調頭，沒有惑於既定的航向。

也並不像離職前所擔憂的那樣生活困頓，或許因為我們在房價上漲前就買了這間小房子，也繳清了房貸，居住問題基本無虞。T尚有稿費、以及之前出版遊戲書的版稅與股票收入，後來也有政府單位請他入校輔導各種特殊學生。雖然不若薪資所得那樣穩定，儉樸度日，也還不至於困頓流離。當然，或許也只是暫時沒有淪落到那樣，往後怎麼樣，也未可知。但人只要沒錢，就不會太常想到明天，只能著眼於當下，專心地活在當下，倒也踏實。

回看過往緊湊到泡杯茶都沒閒情的生活，我不禁懷疑，主流社會所推崇的雙薪家庭，高收入、教養及家事外包、假日血拼消費及出國旅行，小孩上中學前換屋到更大坪數的房子，是否是常人難以負荷及實踐的神話? 那是必須極度剋扣親子相處與煮食、家事的時光，在每項工作間無縫接軌，才能達成的，而且不考慮人在每個角色的轉換中所需要的迴旋空間，難怪我們總是帶著職場上的氣急敗壞去接孩子，或者被小孩吵鬧整日後昏頭脹腦去上班，並總是自責無法兼顧。

而我們一直活在神話中，超越了自身能力，難怪像夸父逐日般，躓踣顛簸，終至傾頹。也幸而粉身碎骨前，我們接受了自己只是常人，不再受到驕陽般的典範誘引，緩慢找到自己的呼吸。

四、如履平地

地板也請裝修廠商來看過了，廠商說過去鋪地板的師傅，以緊密無縫為最高追求，所以在拋光石英磚間留的縫隙都太小，才會在溫差的劇烈變化下缺乏熱脹冷縮的空間而爆裂。十多年來，氣候變得越來越冷熱無常，是從前的師傅們所未能料想到的。

廠商說最省錢的處理法，仍是必須要把木頭地板全拆掉，再把爆裂處仔細切碎，然後整平，再重鋪木頭地板。工期約兩天，花費約在十萬元以下。而如果整屋地板挖掉重做，那大概要兩百萬之譜。

我和T面面相覷。生活多了間隙的我們，心情舒坦許多，看木頭地板的微微隆起處，已覺得不是太大的問題。而且我們各自能在書房盤旋的時間變多了，小孩也長成能安穩在沙發上看書的樣貌，生活好不容易走到各安其位的狀態，大規模地刨起重整，實在不是我們現階段的心願。

隨著生活有餘裕消化情緒，在餐桌上好好共餐並吞吐心情，我們已經不需要藉由血拼來安慰自己、也不一定被光鮮亮麗的廣告催眠。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催眠廣告何其多，透過無所不在的播放，鼓勵人出賣時間、消費物資、犒賞自己，使人陷入看似自主其實不自由的弔詭循環。最後，思維裡都是物質，於是只能依循房屋廣告、汽車廣告、補習班廣告所形塑的家庭理想模板，去覺察到自己的缺損與裂隙，而滋生要更努力賺錢以修補缺損的想法。

但缺損與裂隙或許是，更為原始自我的展現，隨著生命的變化而逸出標準框架。而每個生命的生長，向來都是不平整的，氣候、戰爭、疫情相繼變化的世界裡，更是將多數人的生活震盪得破碎缺損，難以完滿。時代巨浪中的小小家屋，如何能總是追求完滿無缺、堅固平坦?

於是，冬去春來，我們穴居的所在，褪去了神話的色彩，顯現了人間尋常的破敗。而經歷漫長的思想陣痛，恍如被昨日分娩出來的我們，怔忡凝視著那破敗，逐漸諦聽出裡面可能藏有某種處世的曉諭，需要我們仔細咀嚼和玩味。那或許是: 窪陷才能充盈，缺損是另一種完滿、患難才生更深的羈絆……等等，諸如此類的思想，陽光一般照亮我們崎嶇又平坦的前路，使得我們如履平地。

這是陽光所啟動的艱難工程，人到中年經常要面對的莫名隳頹，我們也只能勤懇地配合裝修。

(本文榮獲2022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