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年起,我就一直與別人
不一樣,我看待世間的事情
與眾不同,我從來就不能
從一個尋常的春天獲得激情
也不曾從同一個源泉
得到憂傷
——〈孤獨〉愛倫‧坡
大雨滂沱的午後,文看見坐在公園長椅上淋雨的更紗,那時他們一個是大學生,一個才小學。儘管年齡相異,但彼此身上散發的孤獨,卻像是個記號,好像動物認得同類的氣息,不知不覺就讓他們吸引到一起。
電影《流浪之月》講述一段誘拐事件前後十五年的經歷。當人們以敵視的眼光看嫌犯佐伯文,以同情的眼光看女孩家內更紗,他們倆人卻好像與眾人處於平行時空。他們很快樂。兩個月朝夕相處的時間,是他們幽暗人生中,一縷吹進內室的風,一道照亮黑暗的光。他們互相陪伴,在午後讀書,邊嚼著披薩邊看電視,當更紗在惡夢中哭喊,是文在一旁溫柔的陪伴。一切像是家人,又像是好朋友的生活,就是他們的日常。
文還是沉默寡言,關於更紗的事,她沒說,他就不問,任她吃冰淇淋當晚餐,也不干預她的去留。相較之下,更紗變了很多。她從早晨睡到傍晚,儘管在陌生的床上,卻是她許久沒有享受過得安穩。她開心的笑,恢復了本該屬於孩子的童真,她說,「我好像復活了。」
這場相遇,是出於本心的自由自在。
人們以為的恐懼與傷害,其實沒有發生。但這畢竟是太不尋常的故事,一個女童和一個陌生男子回家,還會有什麼好事?好像李滄東《綠洲》裡面的宗道和恭洙,揹著前科犯和殘疾人的標籤,同時是肇事者與被害人家屬,就注定要上演性侵和被性侵的戲碼。沒有人相信他們相愛,在人們眼中,他們永遠是可惡的人和可憐的人。再怎麼奮力解釋,哭喊,字句最終都會潛進水中,了無聲息。
人們比想像中的,更相信表象拼湊的刻板劇情。有時甚至,畫面都用不著。反正認定的事,再怎麼樣都會找到適切的證據。看那緊抓不放的手啊,一定是被洗腦了吧,那樣的哭喊,一定是因為害怕吧。儘管好多好多次,他們說「事情不是這樣」,「我不可憐喔」,但是話語離開了口,就好像蝴蝶退化回毛蟲,形體都變了樣。「可是他們不聽我的。」更紗哭著和文道歉。那時她還不明白,人們需要的只是滿足對道德和正義的想像,而不是探究事情的真相,所以善意鋪成的地獄總是無所不在。
無論是《流浪之月》的文和更紗,還是《綠洲》的宗道和恭洙,都是社會裡的畸零人,是愛倫坡筆下孤獨的靈魂。他們融不進人群,人也讀不懂他們的綠洲。他們的存在,是要沿著地的邊角,才能吸取還不算烏煙瘴氣的氧氣。他們的失去,是代言自己的話語權,連帶還有生而為人,想望情與慾的權利。
但文和更紗還能撐下去,除了依靠對彼此的想念,也是因為他們都還有秘密。是秘密,讓他們還保有最後一絲尊嚴,是尊嚴,讓他們還覺得自己能夠活得像一個人。所以文寧願背負變態的指控,也不願拿自己的生理缺陷博取同情。因為他知道,不是真的事,就無法真正傷害自己。而一旦讓人知道了秘密,他就得面對無數雙和母親一樣的眼神,再也無法迴避自己是一個徹徹底底失敗的,需要被連根拔起的生命。
更紗也是一樣,即便想救文的心那麼迫切,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自己遭到近親性侵。或許是怯懦,是恥辱。更因為她逆來順受慣了,明明不抽菸,當同事要請,也要配合著抽一口。她不願破壞和諧的表象,不願揭開內心真正的傷疤。一如文的寧願被誤會,這也是她僅有的自尊。
《流浪之月》是導演李相日2022年的作品。和前作《惡人》、《怒》一樣從底層的人物出發,但導演並不著重在賣慘,而是能從中找到糾結擺盪的空間,去討論善與惡,懷疑與信任,虛假與真實,不假思索的善意如何造成一場悲劇。看電影的時候我們著急,為他們打抱不平,但靜下心來細想,卻又沒有辦法揪出誰來怪罪,好像換個立場,我們就是那些會把人家當成談興主題的路人甲乙,也會在事件發生後跟風找個對象來獵巫,面對受傷的靈魂也只懂得說出,「好可憐啊!」「加油,辛苦了。」這樣蒼白無謂的話語。
《流浪之月》最好的地方,在於更紗與文也不盡然是純粹的。那麼多雙手,把他們推向深淵,其中也包含他們自己的。在他們身上你看得到自私,也看得到慾望。或許文真的是個因為生理缺陷而迷戀女孩的蘿莉控,就像宗道也曾經真的想侵犯恭洙。當文幫女孩更紗擦拭嘴邊的番茄醬,那樣著迷的眼神似乎就說明了一切。但他們終究克制住了自己,選擇去守護而非傷害。像每個擁有物慾、情慾,在道德邊緣游移的一般人。他們只是愛的特別,執著的特別。
劇情裡稍微接近反派的家暴男友,和更紗一樣都有創傷的童年,他們都在幼時就被母親丟下。但無論是家暴還是拋棄,《流浪之月》都無意苛責,導演甚至設置了更紗的同事作為對照,來呈現一個單親媽媽的不易。好像文的那句台詞,身為蘿莉控或許很難很辛苦,但只要是人,活著本身就是艱難。說到底,那是每個人的修羅場。即便我們不盡然都懂,能靜靜的聽著,不作聲的陪伴著,讓他們不用再流浪,或許才是真正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