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有點意外,聽我說過活不過三十六歲這件事,沒想到是真的。
我微微動了嘴角,把話又吞了回去,說是真的也是假的,至少初次聽聞這事當下,我並沒當一回事;說沒當一回事,又在內心隱隱記著自己距離三十六歲還有多遠。
原本我以為那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知道當時還有六年,而今竟已過了所謂大限六年。
妳聳肩笑道,算你命大。
墓園的風靜靜冷冷的,陽光燦爛,十幾年前的自己無法想像十幾年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甚至,很多時候還執著地以為身旁那人就是歸宿,殊不知只是被自己框住而缺乏想像。
妳點頭喊是,霎時出神。
妳也走過風霜,當年的妳也不覺得會碰到什麼樣的荒謬,某天回過神來才驚覺已經無法抽身。我們都一樣,活著是為了下一秒的呼吸而奮力掙扎,常常厭極這些俗事,卻又迴避失去的那天。
妳問,最後,三十六歲的咒語怎麼突破的?我說,跟M的那段還沒三十六就結束了,雖是以看似光怪陸離的方式了結,在那當下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真有無所不能的無形。
在那之前,我也沒有認真相信過,碰過了才清楚什麼是真實。
很多人碰到盡頭時都還不覺得已經無路可走,如果有幸碰到願意伸手拉一把的神尊,手要趕緊伸出去。妳沒有不信或不尊敬,只是對我口中吐露的遭遇不可思議。
我也還不思議著,至今。
***
經歷過無數次的傷心失望,家人放棄我了,他們覺得這兒子就是丟掉了,再難過也得醒神繼續過好每一天,所以,當我最後一次跟媽媽提出我想回家的時候,她的表情有驚訝、有無奈,還有不知能不能再信一次的疑慮。
畢竟,M的前夫找來的幫派份子曾在夜裡直接圍堵我家,而媽媽是那個單獨下樓面對黑衣人的人。
媽媽曾說,在她決定放棄之後,我想怎樣就怎樣吧、想讓這輩子混帳了事便罷,可千萬記得別讓家人捲入其中,要是還有下次險境,她會不顧一切跟對方拼了。
媽媽說那段話的時候,我在電話這頭哭得不能自己。
我不想讓家人被捲入,因為這樣,其後多次困境我都沒讓家人知道,就怕他們以為我又要惹麻煩;我愛他們,只好用愚蠢的方式面對一道道難關,即便好幾個夜裡自己待在出租套房連泡麵都沒得吃,我都想著餓一晚沒關係,明天中午在公司就能放飯了。
最後那次,我是鐵了心要離開,因為我儼然察覺自己已來到盡頭。
一直以來,我很難對任何人說明什麼是「盡頭」,跟M在一起的那幾年,經歷過無數困窘與危機,我都沒覺得這段情來到尾聲,之所以感覺到盡頭也不是那則三十六歲大限的警告,而是某一晚在師父面前,祂看了我很久,只問一句:
「你想欲倒轉去厚?」
我痛哭流涕。
其後半年,我隨爸媽到師父那邊打坐修禪,M知道我跟家人逐漸恢復互動,也變得不再堅持我一定要隨時在她身邊,她說她也有爸媽,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還是珍貴的。
那是我極少感覺到的溫暖,在她身上。即使如此,那無法改變我碰到盡頭的壓迫,是一種窒息,明天就會死亡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