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 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
劇情片
導演:Martin McDonagh
年份:2022
產地/語言:愛爾蘭、英國、美國/英語
目錄
一、荒謬
二、我為準
三、寂寞的男人最惡毒
四、不會有人記得你的好心
五、女妖報喪
六、鬩牆
2022/11/08,又一天金馬,開心進戲院,沈重出戲院ಥ_ಥ
一、荒謬
故事起因於康姆看似事出無因的冷暴力,讓派瑞與他的友誼逐漸走向近乎萬劫不復,走過一次又一次的海岸,點過一杯又一杯的黑啤酒,事實隨著康姆的怨懟被揭露而出。
在卡繆的哲學隨筆《薛西弗斯的神話》中:
人日復一日地生活著,突然他停下來產生了為什麼的疑問,就是荒謬的開端。
而康姆看見了他的荒謬。
荒謬一詞在存在主義上用以形容生命中毫無意義的、失序的、矛盾的狀態。就在昨天之後,康姆突然受夠了派瑞,也就是說在今天之前,康姆意識到了荒謬,派瑞日復一日重複的生活絮語,讓康姆終於認知到原來這一切都毫無意義,沒有任何思想湧入康姆愈發乾枯的生命,他的人生中沒有那麼多兩小時可以浪費在聽派瑞講述他在驢子的大便中找到了什麼。
一個事物基本意義上的存在必須有更高的意體解釋,也就是理性的人類在所有事物上都必須得到一個「所以然」的解答,但是更高的意體之上必然存在更高的意體,因此此一「解釋的鎖鏈」無法達到最終結果,人也就一直存活在荒謬之下。
但意識到荒謬之後,人類就重拾了審視人生的契機,就像薛西弗斯推著巨石,縱使推巨石一事是反覆且毫無意義的、已被定論的命運,但他直視了這份荒謬,承認巨石是唯一且必須面對的事實,從而投入反抗之中。生命是無意義的,但人類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本身去創造意義,這也是為什麼康姆決定必須在往後依舊枯燥乏味的伊尼舍林上創作出屬於自己的樂曲。
所以康姆在意識後走向了覺醒,這一切只發生在一晚浪花的拍擊之間,縱使朝聞道,卻更顯得夕不可死,康姆透過時間無意義的緩緩流逝,意識到了生命必須有意義的激昂存在,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派瑞成了康姆追尋自我意義的阻礙。
《星際效應》中布蘭德教授那首在死前引述英國詩人狄蘭湯瑪斯的詩句,即為康姆僅存的索求寫下註解:「別輕柔地步入良夜,白晝將近,年老更當燃燒咆哮,憤怒吧,憤怒吧,不讓光芒消逝。」
二、我為準
「你走了,那誰來煮飯?」當派瑞得知詩凡決意逃離伊尼舍林時,他不在意詩凡為何做出這個決定,他只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將有可能邁向失序。
當詩凡決意逃離伊尼舍林時,她不去想這個滿是牲畜的家如果僅剩派瑞獨守,派瑞必須面對的會是什麼。
當康姆決定與派瑞絕交,不惜斷指要脅,甚至意欲剪斷的是小提琴手賴以為生按弦的指,派瑞的感受已不再重要,在他腦海中對派瑞僅存的印象只有無趣,而康姆在往後的人生中都無法再忍受更多無趣。
當派瑞又再度違背約定,忍不住去找康姆談話時,派瑞只想將情緒與不解都宣洩而出,所有旁觀者對於派瑞不顧一切的行為都帶著些許憤怒,但康姆賭上的樂手人生在派瑞眼中彷彿不值一談。
猥褻兒子的警察、打聽八卦的老闆娘,不僅主角,每一位配角也都依循著自我的生活準則在堅定繞行著,毋需經歷改變的過程,因為我們都知道他們的選擇是全然自我的貫徹,以我為準,其餘人成散開隊形。
伊尼舍林上的所有人物都為了自己而活,純然地、自私地為了自己而活,伊尼舍林成為島民實踐自身思想的所在,內在不會因他人的存在有所動搖,善良與邪惡各有其定義,行為的立意與動機都出自於自我,也因此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活著。
精神孤島在此轟然矗立,隔絕了他者,卻也轟然陷落,隔絕了自我,任憑浪潮上岸,原來人遠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更害怕孤獨。
「派瑞,你不會寂寞嗎?」「今天大家都怎麼了?」
三、寂寞的男人最惡毒
「有什麼比死更可怕?」「孤獨。」
一旦男人陷入孤獨,便好像會喪心病狂地渴望得到一切疑問的答案,不管不顧,像是恐怖情人緊緊纏著前任不放一樣,令人作嘔,那種以為自己的答案就是唯一的自大,存在於伊尼舍林的每一個男性身上。
一無所有的人能夠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只因為他們只剩自己,所以就可以放肆成全自己信奉的真理。每個人都自由著,但人在選擇的過程中,所遭遇最大的問題就是來自他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所以每個人的自由就可能干預他人的自由,造就了惡毒,是為薩特「他人即地獄」。
唯一的陰性存在詩凡無法再忍受更多父權主義式的自私,毅然決然前往本島的圖書館入職,起初她以為自己哪裡都不會去,也不會拋下自己的弟弟,但伊尼舍林作為封閉性的父權世界終究無法容忍任何擁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島上的陰性只能有長舌婦與女妖等兩種選擇,所以詩凡選擇了出走。
然而就在多明尼問了詩凡:「你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嗎?」詩凡的回答是抱歉的「不」「我就知道,我只是想碰碰運氣。」於是整座島上的男人只有多明尼擁有自知之明,那是作為傻子最後的溫柔,也是他施捨給整個世界的純粹。
多明尼死了,他接收了所有人的惡意,無論是出自於何意,世界留給他的終究也只有傷害,父親的猥褻、派瑞的崩塌、詩凡的拒絕,今天不屬於他,這個世界也不屬於他。
面對卡繆的荒謬,另一個徹底給出解答的是多明尼,因為自殺是結束荒謬的少數藥方之一。在詩凡拒絕他之後,多明尼已無意義活著繼續體驗荒謬,自殺便不用再承受各種煎熬,他在影片開端找到的——不知用來勾住何物的長勾,在片尾被用來勾住他浮在湖面上的屍體。
「我以為你是好人,原來你跟島上的人一樣。」多明尼對派瑞說道,派瑞以為自己是好人,殊不知那只是存在於他自己世界中的好人。
每個人都在自以為好的路上步履蹣跚,盡頭卻通往玉石俱焚,沒有造成苦痛的原因,只有無辜的受害者拿著槍指著彼此自相殘殺,也因此他們都死有餘辜,那正是生命的無力之處,傷害是必然的結局,卻無法指認誰對誰錯。
四、不會有人記得你的好心
對康姆來說,音樂是他唯一能夠完成的神聖自我,人生苦短,若你不留下點什麼就會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中,「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記得你。」出自《可可夜總會》。
文藝復興後至今,我們能記得的只有莫札特與他的樂曲,再無其他,而當派瑞與詩凡離開之後,也斷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好心」。覺醒後的康姆將一切視若無物,眼中只有他心中未竟的樂曲,「昨天我寫了第一段,今天寫一段,明天再寫一段,後天一首曲子就誕生了。」
然而對派瑞來說,他只能緊握著現世的「好心」,他沒有餘力去想死亡之後的事情,伊尼舍林太小了,與朋友和驢子作伴在酒館喝酒是他僅僅能感受到的快樂,他不求其他,如果能這樣度過餘生就足夠。
所以任何阻撓他獲得這份快樂的人,都被視為「壞心」,是始於自我定義後的壞,經過二元分離後的壞。最後,派瑞的好心隨著自我崩塌而逐漸被解構,當觀眾拆開了派瑞的內心,卻發現那些好心原來都是派瑞為了實踐自我的情緒勒索,
並非單方決定分手的人就是壞人,說不定他早在決定之前就已經傷痕累累。
五、女妖報喪
報喪女妖(Banshee)是愛爾蘭神話中的女性精靈,在有人將要死去時,女妖便會出現哭泣,大多數時候女妖以醜陋的巫婆形象出現,正如片中的麥考米克太太,披著斗篷,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石子路上。所以每個人都好像在躲著麥考米克太太,表面上似乎在躲著她的聒噪不休,卻隱隱有著在躲避不幸的樣子。
不只報喪女妖,康姆屋裡的時鐘彷彿也像是喪鐘一般,每一次的敲響似乎都奪去了康姆的生命,時針繼續轉動,生命無情地倒數著,或許便是被掐地喘不過氣,才造就了康姆的急迫。
伊尼舍林的命運在女妖的報喪中無處可逃,不是肉體的消逝,而是精神的死亡,隨著多明尼的浮屍應驗預言,角色們的精神皆隨之死去,在康姆家的熊熊大火中再也不復存在。
六、鬩牆
時值愛爾蘭內戰時期,伊尼舍林的遠方是無法停歇的兄弟鬩牆,不是每個人都會知道戰爭的意義,派瑞也只能憋出一句:「祝你們好運,不管你們為了什麼而打。
前一年還並肩作戰的愛爾蘭人,在英愛條約後便分裂成了支持條約的國民軍和反對條約的共和軍,內戰的傷亡遠比過去兩年愛爾蘭獨立戰爭期間的傷亡還要多,兄弟之間反目成仇,在愛爾蘭的史冊上留下了深刻的裂痕。
伊尼舍林是虛構的島嶼,是微觀的個體情感;愛爾蘭內戰則是真實的歷史,是宏觀的集體傷痕,兩者藉著響徹雲霄的砲火與飄蕩的愛爾蘭民謠共譜出虛與實之間的灰色地帶,《貝爾法斯特》在不遠之處搖搖欲墜,伊尼舍林在假烏托邦裡載浮載沉。
隨著康姆的房子付之一炬,本以為會一同被燒去的康姆安然無事地站在海灘上,手上的斷指卻表明了這個人早已不再完整。康姆還以為兩人因此扯平了,派瑞卻說:「還沒結束,對有些人來說,有些事情永遠不會忘懷。」
愛爾蘭共和國最終還是建立了,然而傷疤卻將永存。康姆的樂曲直至片尾都尚未完成,或許也代表著愛爾蘭作為英國自治領的一部份還未完全獨立,終究還不到響起之時。
故事的荒誕不羈總在鬧劇和慘劇之間徘徊,雖說是黑色喜劇,才發現原來所有的喜劇都建立於他人的悲劇之上,這也許就是伊尼舍林的島民都必須面對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