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
郁永河不顧原住民導遊反對,登上了山巔。但並不如他所想的,可以看到美麗的風景。
林葉茂密,荊莽膠結,連踏步的地方都沒有。他勉強用手杖撥出了一條道路,除了仰望樹梢露出的天空之外,什麼都看不到。
偶爾,可以聽到猿猴的叫聲,看見牠們在樹林間跳躍。又或者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流水聲。
或是,突然竄出的小蛇。
郁永河開始真實的感受到,自己來到了一個蠻荒之地,只好下山回到落腳處。
雨,又下了起來。
車隊不敢出發,郁永河也不敢再亂走,只在門口張望。
突然來了一個面貌醜陋的番婦,與他指手畫腳,像是要索討什麼。
郁永河找了一點吃的東西給她。
這時候,當地人發現了這個婦人,連忙過來趕走她。
透過翻譯,郁永河才知道她是當地有名的巫師,經常詛咒別人。
不過應該不會詛咒我吧?
隔天,雨終於停了,但還是得等溪水退去,才能渡河。
午飯後,郁永河還在想著,王雲森是否已達淡水,傍晚時就有人從海邊回來說,看見兩艘大船正往北而去。
郁永河派人去探,心中焦急,竟是徹夜未眠。
次日一早,顧敷公跟他說:「最近都沒有南風,他們不可能比較快啦。」
對,其實郁永河擔心的才不是王雲森等人是否平安,而是擔心王雲森先到,到時向州府告狀說他「延誤軍期」。
雖然不是軍事行動但就那個意思啦。
待到溪水較低,郁永河等人再次踏上行程,很快過了大甲,經過的就是雙寮社,宛里社。
到這邊,又換了一批原住民導遊。
上回說過,台灣的原住民也是有勢力範圍的,你就是要一直更換地陪才能前進。過台中之後的番人,郁永河也感到他們長得越來越「跟人不一樣」。
身上的刺青多是豹紋,髮型不分男女一律相同,而且都戴樹皮帽子。要分辨性別就是靠近看,女性會有五個耳洞,嵌上海螺貝殼。不然就是,走得快的是女性。
更奇怪的是,導遊帶他們去的番社,都是空無一人。
照後來的認知,這邊應該是道卡斯族崩山群的領域。郁永河之後也會再提到,這邊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先賣個關子吧。
接下來,又過吞霄社、新港仔社,至後坂社時,他就遇上了王雲森。
順便講一件事,我個人覺得「台灣國語」在台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技能。事實上,那就是多元溝通下的產物。
對字音字形過於講究的話,會比較難理解這些轉換。你很了解台灣使用的各種語言,就很自然可以明白宛里即苑裡,吞霄即通霄。
且說這個王雲森一身破爛,好啦,大家都知道他遇上船難了。
王君表示:他們上船之後,因為一直沒有南風,只能在鹿耳門等待。十天後,才有微風得行……但跟郁永河一樣,走歪了。
船走歪跟人走歪不一樣,那是為了讓船帆吃風,持續頻繁的調整方向。
王君說船頭突然低下去,像要衝入水底一樣。
我父親是海軍出身,這個形容他也說過,其實就是大浪要來了。
「船首自俯,欲入水底,而巨浪又夾之。」
這樣上下拋動,就是海盜船那個設施的由來了(無誤)。
當時船夫想要靠岸,但並無已知港口,隔天南風又大起,大家就硬著頭皮上路。但風勢越來越猛,很快在大浪中受損的船舵,就控制不了方向了。
期間一直有很多的蝴蝶,黑色的小鳥繞船飛舞,船夫都說是不降的預兆。
風越來越大,船身應該有破口了,有下沉的趨勢。
沒辦法,大家開始拜媽祖,擲筊。
求船安?不許。
求免死?得吉。
於是船夫開始拋棄船上的物品減重,最後在半夜終於找到小港。想要開進去?正在退潮,進不去,只好先下錨,想說先睡一覺。
結果半夜又脫了勾,船往外海漂去。
沒辦法了,只能進行「划水仙」。
「划水仙者,眾口齊作鉦鼓聲,人各挾一匕箸,虛作棹船勢,如午日競渡狀;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則為之。」
這不是真的在划船喔,你看大家只是拿根筷子在那邊做動作而已。我想那個感覺有點像是「風不救,求水救」。
我們現在雖然都說媽祖是海神,但其實媽祖的傳說範圍就是「風」。
水仙則是中國南部沿海習慣的一種說法:就是淹死的人啦。
也就是「划水仙」本身,嗯,該說在郁永河他們這些中國秀才的眼裡,其根本就是「拜屈原」。
總之,水仙顯靈,王雲森他們的船逐漸往岸邊去,但也終於被大浪拍碎了。
王雲森跟船伕們游泳上岸,算是逃過了一劫。
聽到這裡,郁永河連忙問:「那二號機呢?」
王雲森說:「二號艦順風順水,比我們先走了數百里,我也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物資船一艘全毀,一艘不知去向,郁永河都想放棄了。
但都千里迢迢來到了後龍……後坂社我查不到,後龍在道卡斯語裡面本來可能是「雅斯社(Yass)」或「阿蘭社(Auran)」。
康熙年間後來記為「後壠」。壠跟坂其實有差不多的意思。而下一站,便是竹南的「中港社」。地理位置上是可能的。
如果郁永河認知上後壠叫後坂,那麼這邊的「總管」,應該是漢人。
無論如何,北上淡水已經剩不了幾天路程,還不如就先去確認,二號艦是否抵達吧。
這一次的台灣遊記再次呈現出,台中以北到淡水之間,清廷的認知薄弱之處。
更重要的,郁永河雖然沒有寫出來,但隱含在背後的意思卻很清楚。
關於冥冥之中的力量。
這一回說到巫師,講媽祖,論水仙,以及他當初心中一動買了兩艘船。
其實他心裡一定走過那個念頭:因為自己幫助了巫師,所以巫師也幫他解決了心中的擔憂。
阻止了王雲森的前進。
每個人都有不能對人說的秘密。
所以我們都需要,國王的驢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