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往的經驗裡,有幾份工作特別講究「全民皆前線」的概念。前線,顧名思義就是銷售場域,不只是業務需要全力以赴,所有後勤單位也應該親歷其境。
所以,我站過櫃點,當過推銷服務的顧問小姐;也曾跟著業務,一周跑遍全台灣的據點,忝著臉一間敲過一間醫療診間的大門。如果醫師沒空見我們,我就和業務一起打掃診間的門面,跑腿訂飲料清垃圾,練就耐煩而不使人厭煩的伺候技倆。
我向以網咖為家的8+9世代做過田調,假裝自己也是出來混的一咖,聽聽使他們沉迷遊戲的癮點以作為課金基礎;當然也佯扮過一擲千金的貴婦,只為促動身旁猶豫不決的客戶消費。
至今,我仍很懷念那些日子。因為市場能教育我的,通常是辦公室所謹慎言說的。承受過殘酷和現實,比較不容易誤己誤人。地氣,不會憑空而降,唯有真的在地底打滾過。
雖然,很多人聽了我曾經做過的事,都會一臉黑人問號:這究竟關你甚麼事?你不是PR嗎?
我知道他們只是想和我同仇敵愾,認為我承擔了越份的工作。當初,我也是這麼為自己忿忿不平,做得十分吞忍。媽的這都是甚麼破爛事。早知道出社會就為了做這個,當初何必花錢唸私立大學。高中就可以就業了啊。
老闆發現了,也沒怎麼斥責我。只是換上最破的牛仔褲,和我一起站上前線,比我腰更彎地做起服侍的工作。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本分,究竟是甚麼?是工作必須要明確界定的,還是你自己可以隨時跨越和定義的?」
我僭越又自以為是地回答,「我不知道。但這並不是當初JD上規範的事。我只是希望,可以被充分告知與溝通,讓我可以選擇。」
老闆點點頭,感謝我的坦誠,而他接續對我說的話,深深影響了我之後的職場人生:「如果你覺得,我沒有讓你做本分的工作,那是因為,我並不願意拿限制的眼光來看待你。我看的是你的本質,不光只有你的本分。」
當時,我佩服他的急智,居然可以想出這麼亮堂的話術來打動我,PR都自嘆弗如,又心甘情願地替他工作了幾年。現在,我領略他的大智,當我以四十好幾的年紀,又做起和二十幾歲時差不多的事。他很早就看清我的本質。
隨著年節大檔將近,公司有一個優良的傳統,正如火如荼進行:出動全員,幫助調整重點通路上的貨品能見度。讓商品的位置醒目突出,行動暱稱為「喬」。
我雖然不是全公司最能喬、喬最多的人,剛進公司的前兩年,我對於喬貨的熱衷與投入,連先生都很驚訝,一度以為我是不是要改行當業務。
喬的訣竅,交通工具和路線規劃很重要,最方便的是單車或機車,一個下午或晚上,就能橫掃一個行政區域的喬貨任務。可惜這兩項我都技藝不精,第一年,我包了小黃跑透無人踩踏的偏遠區域,連計程車司機都很好奇我到底在進行甚麼神祕任務。問明白之後,覺得很是感佩一個歐巴桑對於工作的癡迷,特意繞道去接了老婆下班,給我當小幫手助喬。
第二年我請先生當司機,一人喬貨、一人清理。把貨品上的灰塵擦乾淨,還得想對策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像是店員攔阻,像是好不容易喬好的C位,不一會兒又被拿去墊底。
第三年開始,公司的變化大了,我心態的變化更巨。這項任務做得有氣無力。很難說是甚麼讓我重拾回到店頭的力氣,可能是最近露臉回溫的太陽,可能是新年初始接通的新興能量。
總之,我以徒步的方式,重新回到當初起喬的區域。那裡,是我婚後生活好多年的地方,街道熟悉的程度,已經在腦海裡熟爛成泥。哪怕是化成泥我都能摸出一套貫徹全區的路線。
走著、喬著、風啊陽光啊吹拂著。我有點淚眼婆娑著。荒廢了幾年的行動,手腳真的不如前兩年熟絡了,有時一眼會被店員看穿自己的意圖,有時一不小心把貨架都給喬崩了。
生疏的感覺,跟初出茅廬的生嫩,有幾分接近,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夠達陣插旗多少目標,心,因而劇烈跳動著。那是久違的初始律動。沒想到,跳動的感覺是這樣。
路過熟悉的店家,位在一個正衝風口、又紅路燈標示曖昧的三角畸零地,一樣的人車爭競,彷彿人命不值錢。我想起自己曾在這裡接過危及攸關的電話,稍有處理不慎就會有登上頭題之虞。我雙手沾滿了貨架的細塵,在十度低溫下,和無數甲乙丙丁各方講著電話,每多講一句,就多紮實地吃進一嘴寒風,莫名地生出一種、連命都可以捨出去的悲壯感。
那種走入心、刻入心的悸動,只能從這種看似低到塵埃裡的歷練裡,才能有。
以為會窘死人、丟死人、逼死人的時刻,好多年前在地上打滾過的本事,竟然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場面平反成皆大歡喜、不贏亦不輸的場面。那也是我的本質使然,我善於察言觀色,很能與人拚搏感情,照顧每個人的感受,最後大家都願意各自讓利或讓步一點。
這些本質,因為與本分無關的小事,被打磨,被鍛鍊。支撐著我度過了無數刀光火影的日子。
我把這段經歷,作為分享的故事,說給前幾天來跟我解讀交流的年輕孩子聽。她在職場受了點委屈,被指派額外做些雞毛蒜皮、感覺十七八歲的工讀小妹就可以做的事。我知道,做份量遠超乎、或性質遠低於工作本分的事,真的很委屈,一時很難消停這股氣。不過,職場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委屈的,不妨試著這麼想,把這些本分以外的事,拿來幫助你更加認清自己的本質。
你也許比你以為的、還要更擅長某些事,當然,你也許會因此而確信,自己完全不是成就某些事的材料。無論如何,這對你都是正向的,最後都會使你卸載許多自我懷疑的蹉跎。
如同我喬貨一樣,我們的本質,並不總是好運地被陳列在貨架的第一層,需要時不時去喬一喬,不嫌髒、不嫌累、不嫌麻煩、不嫌卑微,讓被壓制和埋沒在底層的,有機會被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