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來紀念費德勒,在所有的新聞與社群熱度逐漸消退之後。他對於我的意義,不只是網壇傳奇這麼簡單,而隨著他的引退,我感受到某種巨大的精神指標就此隱沒。終須接受日復一日、不再期待費德勒出賽的尋常生活。
作為一個毫無偶像情結的中年婦女,對於運動賽事的認識少得可憐,花了很久時間才搞明白局點、破發點、賽末點、冠軍點有甚麼不同。我之所以開始關注費德勒的比賽,是因為他和納達爾鏖戰爭霸的那幾年,我剛在職場站穩跟頭,懷抱著不可一世的成王之夢,然而始終比不過坐在我身邊的隊友。
說她是對手,太沉重,在公司鼓勵良性互競的環境中,我們更多時候是彼此應援的左右手;說她是朋友,彷彿太過頭,我們很少有閒情餘裕探及對方在工作以外的領域,所有的交集都是因為業績。我們的友情,是很後面才發生的事情。
想想,她真的是費神等級的天才,生得比我穩重、思緒比我迅捷,白皙的膚色穿著我完全無法駕馭的青草綠、淡鵝黃的俐落洋裝,任何令人難以回擊的場面,她都能應付流暢。
而相較於我處於備戰時期的焦慮,她甚且能不疾不徐地吃完一個便當。並時常對著像無頭蒼蠅、抱頭奔竄的我搖頭,「妳不吃東西、怎麼會有力氣?」我羞於對她傾訴,我根本緊張得想吐。在活動現場,我蹲著一一拆卸紙箱,視線水平不只一次對上她優雅的腳踝,顯出自己庸碌,比隻螻蟻還不如。
看費納對決,在那段心內卑微、表面雄偉的歲月裡,形成了安慰。特別是逆轉勝的球局,為我帶來宣洩,同時也形成了冀望,屈居劣勢還是大有可為。很難說我究竟更支持誰,在雙雄對決被媒體與群眾鼓譟到高峰之際,也是我們雙方各自獲得晉升,得以帶領獨立團隊的開始。
我們仍然肩並肩坐著,透過透明的隔間玻璃,隨時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我們的團隊成員,則幼小秧苗似地以我們為基點,一路排坐向前。雖然可以平行視線對話,抱怨生意難做、客戶無理,業績當前時,便得拿出上網與搶七的攻勢。我深切感受到自己一路被壓制。節奏混亂、心理素質脆弱得不堪一擊。
在我們不把工作當成唯一話題的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從無意與我爭奪,對於公司營造的接班人考局,也毫不在意。她工作只為了自己開心,並沒有要置誰出局。但那時,自卑與自大同軌的我,把一切解讀成生存危機,不時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鳴。
她的業務達標速度難以想像,而且專攻名氣響亮、出手闊綽的指標型客戶。有一陣子,業務量甚至大到需要另外尋求我的援助。我懷抱複雜且戰兢的心情承接,最基本的新聞稿寫到徹夜未眠。
客戶待我客氣,即使挑剔,也很平常,我並不覺得異樣。有天下午,她跑來敲敲我的隔間玻璃,問我可不可以跟她聊一下。我說好啊,沒問題。
她是我見過最實誠的人,就算工作上我們操弄言過其實的包裝,但從未撼動她的核心本質,對任何人都一樣。她的信念是,說一個謊、要圓更多的謊。況且長久來看,話說得委婉、才是凌遲,與其之後拼命解釋,寧可一開始就把亮話攤開來講。
所以,那天我聽到了很亮晃晃的事實,客戶還是想要她來服務,並且感謝我的協助。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聽到這些,臉色垮台得難看。她出言表達抱歉,語氣則維持了應有的客觀,「我知道這很討厭,妳要因此而討厭我也OK。我想跟妳說,有時這一切都和個人的能力無關,就像妳愛吃麵而我只吃飯,有的客戶就是這麼主觀。」
數年後我到對岸和她重聚,談起那段對話,她笑說早忘了,「唉呦喂呀,真有說出這麼道貌岸然的話嗎?難怪妳這麼小氣地記掛到現在。」
其實,當年縱有萬箭穿心,如今中年臨頂,任何風浪也不過漣漪。
唯一還沒有模糊的感覺,支撐著我想要成王的執著。我從費德勒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我追蹤他的賽事,為了激勵自己成為和她一般的王者。
「所以,那到底是甚麼感覺、這麼深刻?」她始終沒有婚嫁,目光盈盈,也炬炬。
我深吸了一口氣,驚訝為何到了被人喊阿姨的年紀,面對她還是如臨大敵。「妳知道嗎?我覺得當年妳說的話,是王者才有資格說得出來的。」
「Are you serious?」她整個人趴倒在我的肩膀上,佯裝昏倒。「My god,妳好無聊。怎麼會這樣想?」
以人類圖的角度來看,心裡的彆扭和冤屈,都可以過得去了。我時常用指尖觸碰著空白根部中心吊懸的54號閘門,再以指甲描路,看它如何急切地想要穿越一切不屬於自己的虛無,筆直抵達座落在顯化之地的45,那是王與后的城門,薈萃所有好物於其領土:名聲、資源、財富。
我當時的內外緊繃,並沒有持續太久,她找到令她更開心的工作,最後一次以業績達陣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地將我拋離。隨後的幾年,費納爭霸從緊咬拉鋸,到勝負易主,納達爾的巔峰來臨,費德勒讓出冠冕,我哭得好傷心。天份、努力,都敵不過時間的無情。
彼時,職場幾經巡迴,我終於覺得自己站在王者的邊緣,擁有一種千帆過盡的睥睨感。但卻沒有想像中開心。我的身體很糟、情緒也不穩定,時常感覺徬徨無依。下意識像從前一樣望向身旁隔間,期待看到她堅毅的鼻樑,讓我重新燃起鬥志、持續衝刺。然而總是沒有人在那裡。
在我以為的高峰,視線猶在低谷,突然很想見見她。於是,我敲了敲她微博上的頭相,迢迢千里約了一頓燭光晚餐。她說對岸的東西,要吃得越貴、才會越新鮮,我們這把年紀,健康再也禁不起折騰,便預約了一個高級招待所。我們現在都捨得花錢吃東西了,再相見的心情,和當年領了年終之後、豪點一桌度小月擔仔麵一樣地開心。
費德勒官宣退休,有人形容這是一個網壇時代的結束,重新定義網球以優雅與謙沖的費德勒,將句點留在年過不惑的轉折處。對我來說,這也正是一個執念的醒悟。我現在懂了,他所散發的王者風範,是因為把自己,看得比勝負更清楚。不讓絕對的勝負,模糊了初心與抱負。
費德勒曾說,「做一個重要的人當然好,但更重要的是成為一個好人。」這和她在臨別之際對我的話,異曲同工。「當妳不再侷限於成王敗寇,妳已經制霸。勝負,不是全部。王者,也無法定義妳的全部。」
好,我記在心裡。謝謝費德勒,職場青春因為有你揮拍競搏,絕無虛度。此時道別,相信我們都會走出賽局以外的路。
再見,王者。再見,青春。
*圖片摘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