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現在大家嘴巴所說的「桃園市」,是在2010年五都升格以後才出現,之前叫做「桃園縣」。升格前的「桃園市」則是現今的「桃園區」。升格前後,「桃園」的面積沒有什麼改變,看起來相當穩定,幾十年來沒有重大變化。我想,使用這個比較穩定的框架來談桃園平埔族,讀者的接受度會比較高,也比較容易理解。
如果用地理區作框框,桃園境內有高山、丘陵、河階、台地、平原……多種地形,可以分作好幾個區域,寫成好幾篇文章,不過這樣做,已經超越我的負荷能力,需要勞煩學有專精的教授與文史工作者來寫了。為了讓內容不要太過無趣,嚇走讀者,以下我將用Q&A的方式呈現,如果這篇文章能讓您快速得到相關資訊,甚至得到一些趣味,想進一步了解桃園的平埔族,真是再好不過!
上一篇您說桃園地區的平埔族群曾經反抗滿清統治,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起來反抗?
據當年參與鎮壓行動的官員所上的奏摺來看,起來反抗官府的是向來以強悍著稱的龜崙社,也有官員寫作「奇崙社」。他們是因酒醉與人發生衝突,憤而焚燒後者的房屋,並射殺幾個人,隨後又去截搶十七件公文,並在桃仔園庄與新庄二地放火燒毀民房。當時,正在鎮壓大甲西社抗官行動的官員,接獲線報以後,隨即派兵逮捕滋事者。(註:筆者無法確定「新庄」是位於新北市新莊區,還是位於桃園市境內,奏摺作者沒有解釋。)
擔任「巡視台灣兼理學政兵科掌印給事中」的高山,與「巡視台灣陝西道監察御史」的覺羅柏修聯名所上的奏摺是這樣寫的:
正在察訪間,據北路營參將靳光瀚、淡水營都司蘇鼎元同日報稱:五月十一日奇崙社番作歹,焚燒社丁郭生房屋,射死郭生、王慶、劉三 三人,又鄰居駱淵、沈辰 二人被箭射,傷者六人,又焚燒桃仔庄、新庄二處民房。十二日截搶途中公文十七件。十三日甘棠溪桃仔園民房,俱被燒毀無存 等語,臣等隨咨行鎮,臣遣員擒捕……(以下內容是報告征討大甲西社的事情)……臣等查奇崙社在彰化縣極北與大肚等社相隔四百餘里,據報起釁根由適因酒醉為始,其中或有別情,容查實。
之後,無論是鎮壓期間「福州將軍署理陸路提督印務臣」阿爾賽、「福州巡撫」趙國麟所上的奏摺,以及「福建陸路提督總兵」王郡在平亂以後所上的奏摺,都將這場事變的成因歸咎於龜崙社人酒後鬧事,而非其他原因,例如:響應大甲西社為首的抗清勢力、龜崙社頭人趁著其他地區動亂,妄想在偏遠的桃園地區稱帝、驅逐前來桃園拓墾的閩粵移民、脫離清帝國的統治。
五月十一等日,北路奇崙社因酒醉起釁,率領兇番焚燒寮社,傷害民人十數名。(註:阿爾賽在雍正10年5月18日上了一份奏摺,奏摺內容絕大部份是報告其他的事情,與龜崙社抗官有關的紀錄只有一點點,奏折結尾,他提到:已擒獲7名奇崙社兇番。)
伍月拾壹日,突有北路龜崙社燒燬庄房,射殺民番,即撥兵前往剿捕。(註:福建巡撫趙國麟在雍正10年閏5月24日所上的奏摺,以上是與此事有關的記錄,還提到:已有12人遭到官方逮捕、審問。)
遺憾的是,當年與官府對抗的龜崙社人,似乎沒有把他們的親身經歷與族人的見聞完整傳承下來,以至於後人對這場抗官事件的認知,幾乎得依賴官方檔案,而且極難跳脫官方的偏見、誤解,以及可能編造的謊言。是否如官方所說,純粹是「酒醉起釁」,還是另有隱情,目前我們不得而知,有待更多史料與古物來釐清。
這場戰爭大概是什麼樣子?雙方在哪裡交戰?死傷人數多少?
這場戰爭的經過,因交戰雙方留下的歷史記錄過少,如同一團迷霧。由於中部平埔族群發起的抗官行動,聲勢浩大,戰況激烈,官員幾乎投入所有的精力與注意力來應付,以至於他們相對忽視這場戰爭。阿爾賽、趙國麟、覺羅柏修、王郡等人所上的奏摺,絕大部分在報告台灣中部地區的戰況,對於龜崙社的征討行動,記錄相當簡略,簡略到難以還原整場戰爭的原貌,無論是官兵人數、行軍路線、交戰地點,以及動員桃園其他平埔族群從事後勤補給、帶路、協同作戰等工作,我們所知有限,僅能就幾份奏章的隻言片語,拼湊出以下的殘貌……
雍正10年5月11日,龜崙社人因酒醉與他人起衝突。酒醉起釁者是一人還是多人?被挑釁者有多少?因為沒有相關記錄,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位或多位酒醉起釁的龜崙社人,隨即糾了一批人去尋仇。他們不但焚燒了社丁郭生的房屋,還射死郭生、王慶、劉三 三人,連這三人的鄰居也倒了楣,淪為箭靶。至於這些被官員記下大名的死傷者,究竟是閩粵移民,還是其他平埔族人,還是兩者都有,也不得而知,因為在當時有漢名,不代表那人一定就是閩粵移民,也可能是一位擁有漢名的平埔族人。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離奇!因為多位官員所上的奏摺,不論是戰時,還是戰後,都只提到:這批怒氣未消的龜崙社人又焚燒了桃仔庄、新庄二處民房,隔天又截搶正在運送的公文,搶了十七件。一天以後,他們又去放火焚燒甘棠溪(註:應該是茄苳溪) 桃仔園民房……云云,官員們竟然沒有交代那些人為何要繼續放火燒房子?為何要截搶公文?也沒提那些苦主事後有無糾一伙人去龜崙社以牙還牙,讓這場騷亂擴大?
負責鎮壓的福建陸路提督總兵王郡,在奏摺向皇帝宣稱:那些龜崙人「因醉後效尤,原無別情」,直接將事變原因歸咎龜崙社人酒醉以後作惡,排除其他的可能。然而,這樣的說法無法解釋龜崙社人截搶公文的行為,公文裡是否有什麼對他們不利的記錄,讓他們想要中途攔截?也難以說服我們為何酒醉以後的龜崙社人能殺人焚屋?為何眾多龜崙社人會聽任那些酒醉起釁者做那麼多事情,而不將他們扭送官府?這,真的是龜崙社人的「醉後效尤」?還是「實有別情」而被王郡一干人悄悄掩飾呢?
當時,桃園地區歸淡水廳管理,淡水廳的辦公場所設在現今的彰化,幾年後才移到台灣北部。時任淡水同知的尹士俍得知這場騷亂,馬上派兵北上平亂。究竟派了多少官兵,有無動員其他平埔族群去平亂,官員們的奏摺沒有明確交代,不過根據王郡在雍正10年11月7日所上的奏摺可知,當時北上的官兵雖然不多,但他們已從內地調來一千多名官兵來台,去鎮壓各地的反抗者。人數之多,中部的各大平埔族群都難以匹敵,何況是人口更少的龜崙社,於是,聽聞官兵前來征討的龜崙社人,就趕緊收拾細軟,紛紛逃到山裡避難。
筆者在虎頭山山頂遠眺林口,順手拍下這張照片。也許當年龜崙社人曾逃到這裡,心情如同照片一樣黯淡。
舊版大園鄉志及一些網文、景福宮廟誌所寫的郭光天開墾桃園的故事,故事其中一段提到:同知大人尹士俍率兵106人(也有說是106名的官兵與鄉勇)招討野番,行經南崁社、桃仔園,野番一見大批士兵、鄉勇來到,自知無法抵抗,連忙帶著老幼退入東邊的深山──其實,這個橋段的原型就是這場戰爭!其次,「鄉勇」當年若確實存在,而非古人憑空捏造的說法,這意味著當年有其他平埔族群的壯丁,協助清軍運送物資、帶路、開路、與敵方交涉,甚至在前線作戰;而野番的反應,很可能是當年龜崙社人實際行動的寫照。
龜崙社人似乎沒有與清軍展開大規模的會戰,也沒有在某個地方作殊死戰,因為奏章沒有這樣的記錄,有的是陸續有龜崙社人被官兵擒獲、誘捕,也陸續有人向官兵主動投降。福建巡撫趙國麟在龜崙社抗官一個多月後,上了一份奏摺,寫道:
龜崙社番男婦人八人赴軍前投降,其餘尚觀望不出。(雍正10年6月28日,奏報台灣北路番社情形摺)
福建廈門水師提督許良彬在雍正10年11月4日所上的奏摺也提到:有七十多人請求投降,一些人被官兵成功誘擒。雙方交戰地點,奏章上沒有寫,合理推斷戰場有可能在現今鶯歌、三峽、龜山交界的淺山地帶。龜崙社的勇士可能利用地形、黑夜、天候等的優勢,對前來清剿的官兵發動小規模的突襲,殺了一些人,但最終敵不過人口佔優勢的清軍,以及喪失抵抗意志的族人,而不得不投降,結束戰爭。
這場戰爭大約在雍正10年11月初結束。龜崙社人的傷亡情況,按王郡的說法:投降的男女老幼有140人。被官兵擒獲或是由部落獻出,而被正法的人有18位。遭槍砲刀箭殺傷、殺死的人多達121名,可以說是「傷亡慘重」!至於清軍的死傷人數,奏摺沒有寫,或許官員不想讓皇帝知道,隻字未提,不過鑑於中國官場向來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陋習,清軍的死傷人數恐怕不會比龜崙社人少到哪裡去,至今仍是個謎!
其他藏在山區的龜崙社人,他們的下場如何呢?從覺羅柏修與高山聯名所上的「奏報台灣業已寧謐情形摺」、王郡「奏報台灣逆番餘孽陸續擒斬並各社良番安撫造冊摺」可知,他們在通事與土官的勸說下,陸續回到家園,面對慘淡的未來。
龜崙社人被鎮壓的後續影響是?
龜崙社因眾多壯丁受傷、死亡,而元氣大傷,事後,還被官府要求,全社必須要造冊列管。這種造冊列管的作法到底多大程度落實?如果當年真的被嚴格執行,對龜崙社,甚至對桃園其他地區的平埔族群產生什麼的影響,至今沒多少人談論。
關於龜崙社人被鎮壓的後續影響,筆者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仍大膽提出以下幾點供自己與有興趣深究的人參考,方便大家日後研究。
1.龜崙社的兇悍形象,以及作為兇番的汙名,很可能一度深植人心,直到清末被泰雅族人取代,才漸漸淡出桃園人的視野。
2.龜崙社遭徹底鎮壓,從此以後不敢再與官府作對,而桃園其他平埔族群見到龜崙社慘狀,也不願步其後塵,於是對於官方增建官道、引進更多閩粵移民、推行同化……種種措施,不得不曲意順從。
3.官道延伸進龜崙社的地盤,龜崙嶺山道被開鑿出來。官府透過這條官道,更能牢牢控制桃園、新北、台北地區的平埔族群。
4.強化官方引進閩粵移民的決心,一來有效解決閩粵貧民的生計問題,以及衍生出來的治安問題,二來牽制桃園地區的原住民,結果開創一個讓郭光天、薛啟隆這些漢人拓墾者大顯身手的時代。
(第九部分結束)
參考資料:
1.台灣文獻委員會/編,《台灣原住民史料彙編7:國立故宮博物院清代宮中檔案奏摺台灣原住民史料》,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1998年10月出版。我在這篇文章參考與引用的奏章,詳見這本書第145、147、148、155、177、185、186~190、192、206頁的奏摺內容。
2.張茂松題字的《大園鄉志》
3.「國家文化記憶庫」的詞條「因應繁榮而出現的新路」、「原漢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