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刺青店 （1） 船錨
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存在的刺青
只要把我看到的刺青完成
就會是對方最滿意的刺青
因為它代表的是缺憾或狀態
跟往常一樣，摩托車停在門口，爸買完便當正趕著第二份工，留下我跟媽。
睡前都會看見赤裸上身的爸，他有個漂亮的刺青，三條生鏽的鐵鍊，橫越肋骨交會在心臟的地方，正前方掛著一個大鎖。
『妳洗勒看三小？』
我一直以為爸的刺青有什麼故事，直到十歲那年，我才發現爸身上根本沒有刺青，應該是說，大家都沒有刺青。
舅舅的胸前也沒有撲克牌跟籌碼的刺青，在遇害的新聞照片裡，那個全身赤裸的欠債男皮膚乾淨，沒有任何刺青圖案。
媽吞藥之後，她那顆流血心臟圖案的刺青慢慢變淡，最終消失在這女人的胸前。
刺青是少數人才擁有的，而我眼中的世界，卻是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專屬的刺青，從我有印象以來就是如此。
數學老師的手臂上刺滿微積分公式，最喜歡欺負人的同學雙頰有好幾顆淚珠的刺青，我最好的朋友手上刺滿玫瑰花，即便路邊的街友，他的身上也有貓掌印的刺青。
『妳跟傳說中一樣欸！』
今天花了三個小時在這女生的背，是附近的大學生，在臉書社團找到我，她的社團學姊是我的常客。
如果我看到的刺青夠清楚，就能直接打霧不需割線
照著流程，這女孩子與我聊了天，很配合的脫光衣服，她也是刺青顯現夠清楚的人，那支柔軟羽毛組成的翅膀，高高舉起跨過左肩頰骨。
但並非每個刺青都能如此明顯，我必須跟客人暢談，卸下對方心防後，才能仔細端詳那些浮出來的圖案，且最重要的，我必須抓準客人希望呈現的樣子。
我的天賦是看見這些刺青
而我的罪孽是必須幫客人隱藏身上的刺青。
比方說剛才那位女大學生，左肩確實有漂亮的天使之翼，但粗糙的右翼是烏鴉羽毛組成的惡魔翅膀，我不確定那是否為烏鴉羽毛，可我很確定與左邊的不同，是陰沈且帶陰影的翅膀。
如果她知道自己身體的全部刺青，她還會說我是厲害的刺青師嗎？
我不知道
但這是我的罪孽
我必須幫客人決定他們能看見的圖案。
船錨
我的收費不便宜，而且必須在預定當下全額付款
一條充滿精品店的街，居然掛一面黑底白字的『Noone』招牌，科技感十足又不起眼，來往行人總好奇端詳才離去，甚至我也沒在招牌旁做太多說明。
我的原則之一是不收臨時戶，所有客人都必須與我多次會談，我設立的規矩都必須完全遵守，這些他們轉帳前就簽名同意的。
與普通的刺青店不同，客人不需準備圖片，我也不讓他們知道圖案，過程中他們必須蒙眼，也因此店內沒鏡子。
我享受客人完事後看見圖案的那剎那，他們臉上喜悅毫無保留的綻放，儘管每個人都是抱著疑惑第一次入店。
大部分人都是回頭客，因為新客戶必須仰賴牽線，畢竟很少人能接受我這樣的營業風格，況且經濟不景氣，比市價貴幾倍的收費並不是每個人可負擔的。
店內擺設非常簡單，全是黑白色系的桌椅傢俱，牆面天花板全黑，搭配前台一張純白沙發，還有放Mac筆電跟繪圖板的白色大理石高腳桌，除了刺青椅以外都是黑的，簡單的迎賓沙發前也有一張黑色屏風，正確來說那個是棕色，因為我實在找不到純黑的木製山水畫屏風。
『拜託妳了』
罕見的新客戶，肌肉線條完美，身高大約175公分留著一頭短髮，與我面談兩次都穿著一樣的襯衫跟西裝褲，雖然完美的身材跟臉蛋令我著迷，但他搭配這身裝扮實在有一種說不出的怪，違和感使我問起了他的職業。
其實我也不明白
為什麼有個鷹架工人付我6位數來刺青
他的圖案在第一次面談時非常模糊，我們從高中偶像聊到國小玩的楓之谷，他喜歡的籃球選手我也假裝著迷的與他談了半小時，但他腹肌上那一大片圖案還是很模糊。
當晚我在店門口思考著他的故事，從他對籃球的喜歡，我猜想那可能是一顆限量版籃球吧？
吐著煙笑著
怎麼可能有這麼奇怪的刺青呢？
第二次的訪談到了一半，我發現模糊的輪廓不但沒有變清晰，反而褪色到只剩一點點東西，這是我從業三年沒有看過的景象。
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嘟著嘴，雙眼撫媚的看著他，我希望他能用男性的衝動反應來改變，因為男客人都逃不過我的雙眼，只要我這樣擺出來，矜持都會消失。
這無往不利的招數
居然讓他腹肌全空了
一點點都不剩
仿佛是個正常人一樣。
『你見過死亡嗎？』
掩飾了一下自己的錯愕，雖然我也看過少數幾個人身上沒刺青，但第一次碰到聊了天還是沒有東西的人，我用賭博心態拋出這問題，我想改變思路也許能帶出他更多情緒，不料一個巨型船錨立刻印在他的腹肌右側。
眼前的男人變成一個男孩，嚎啕大哭起來，他無法克制的流好多眼淚，白襯衫沾滿淚水，我並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安慰他，只是靜靜的等他哭完冷靜下來。
『是我父親』
男孩小時候跟著父親出航，國小六年級的小朋友已經有了許多次出海經驗，他一如往常的做一些雜工，雖然說是船上的幫手，但他享受的是跟父親一起出航的快樂。
那天沒什麼不同，出航之前他在船上待著，只是一隻海鷗不斷的在自己身旁穿梭，抱著童稚的追著海鷗不是他的錯，在船上來回跑跳也不該是他的錯，錯在他無意識的碰撞。
回過頭來父親衝到他的面前，他被抱著飛了兩公尺左右，還以為是父親在與他玩鬧時，他才意識到一枚備用的替換船錨落在父親的頭上。
『你的圖案是一個船錨』
我第一次在刺青前讓客人知道他的圖案，這是我首次打破自己的原則，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只冷靜的點點頭，然後迅速的離開店裡，留下低頭沈思的我。
那天的刺青很順利，全程大約五小時，因為船錨的輪廓沒有太多細節，所以我很快的完成了船錨，我用了不同器具完成了作品，不該說滿意自己的手藝，我是抱著奇怪的心情在工作。
一方面是我打破了原則，另一方面是這樣悲傷的故事。
他站起身子，我拿相機幫他做了一圖寫真，令他包上保鮮膜後穿好衣服，我才允許他摘下矇眼的布條。
塞入牛皮紙袋的沖洗相片遞給了他，他並沒有立刻檢查刺青，只是跟第二次訪談一樣快步離開店裡。
我在當晚收到了他的訊息，他不斷的與我道謝，我在船錨上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忙於刺青當日才浮現出來的一雙粗糙大手，看似一名中年男子的粗糙大手，緊緊的握著船錨頂端。
他說
他好久沒見到父親最愛的手鐲了
刺青上的手
有著跟遺物櫃裡一樣的金手鐲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留言0
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