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刺青店 （8） 左手
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存在的刺青
只要把我看到的刺青完成
就會是對方最滿意的刺青
因為它代表的是缺憾或狀態
我在前台用繪圖板練習，因為沒有任何預約的緣故，我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上，這是從事這行的必備特質，工作的當下必須百分之百的專注。
直到告一段落起身，我才看到僧人已在店門內，他點點頭走了過來，不在意剛剛的等候。
結局
我開店面的原因就是為了這種時刻，我會希望客人回頭跟我講講感受，除非當日有預約或刺青，否則我都是在等著大家，聽人們對刺青的評價，是一種成就感。
現在有了手機，能方便快速通訊，但相對的文字少了溫度，客人有了極度滿意的圖案，他們除了用訊息感謝以外，很大部分還是會再進來跟我聊聊。
我其實沒料到會與僧人再度會面，因為上次能感受到他的離去帶著平靜，圖案已給了他過往的人生一個位置。
僧人緩緩地提到，他對於我給予的刺青圖案很滿意，但他認為還少了什麼，希望我能把所有的內容告訴他。
由於這屬於特殊情況，我要求他褪去衣物後審視了一番，結痂的皮膚已經痊癒，握著快速直球的右手仍在流血，幾滴液體沾到下方，那些打入他體內的黑色顏料特別明顯，刺青圖案在我眼中形成深淺的起伏。
破了洞的美夢
與僧人確認了一遍，刺青在當天就完成了，我仔細的描繪那幾道裂痕，手指傷口與指甲接合處的軌跡，最後將血滴補齊後，我眼中的全貌終於完成，那是一隻握著快速球的右手，但是傷痕累累的指頭流著血，沾滿一部分的球褲。
至於為什麼我會這樣做呢？其實也是第一次有客人回頭後，要求我給予圖案的全貌，僧人當時說了一句
『希望妳能告訴我妳看到的』
雖然這是我營業的噱頭，但那個當下我有感受到僧人的語氣，他是相信我有這能力的，因為首次發生這種案例，我只是拿起工具說著『我這就告訴你吧』
我沒有向僧人索取這次的費用，對於坦然接受缺憾的人，應當得到尊敬，至於看出自己缺憾全貌的人，應當得到全部的缺憾。
律師
特立獨行的經營風格，除了客人事後對我的肯定，這位眼鏡男協助我完成事前的條約，能有這幾年事業的成功，他的法律專業功不可沒。
起初花了不少時間，當時的我說著經營理念，雖然他面無表情的推著眼鏡，但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疑慮，並非是我能否負擔的起律師的服務，而是他似乎不認為我能依靠此獲利模式生存。
今天他的光顧是我的一大成就，獲得法律人的信任是一種驕傲，最嚴謹的人認同了這套服務模式，他搜集資料的能力比普通人仔細，想必他從不同的平台看見了大家的反饋。
合約
依照當時的文字，他遵守著自己幫我寫的文字規範，也簽署了由他起草的協議書，光著身子的他端正坐在我面前，能從幾秒的沈默找到他的緊張，雖然所有人都在第一次會面時不安，但看見大律師有這種反應也是難得。
通常我能在客人身上找到不只一個刺青，但我不可能全幫他們刺上，就像中醫師能從脈膊把出幾種疾病，但為了你的健保額度與診所生意，針灸深度不會弄到一次到位的治癒程度。
這麼做除了生意長久經營，也是因為人很難同時承擔兩份遺憾。
律師的全身上下充滿傷口，撕裂傷遍佈他的雙臂，胸前的痕跡怵目驚心，我冷冷看那白襯衫下的圖案，等著他主動開口說話。
那天主要聊著他的求學階段，原先你會預設他是那種書呆子樣，結果發現他是個正常到不行的普通學生，甚至高中以前沒拿過任何書券獎。
從各種球類運動到電玩遊戲，他跟很多人一樣揮霍過自己的求學生涯，對於國高中的課業堆積抱著逃避心態。
傷口
出於職業道德我不能告訴他圖案，只是預約了第二次的面談，我意外的發現這部分是最困難的，他很難有一個完整的空閑時間，所有休庭空擋都湊不齊，週末的進修課也無法配合營業時間，最終敲定在兩週後的週四下午。
第二次面談沒有任何進展，感情生活出乎意料的豐富，律師的收入能讓他應付每一次的約會，時間管理的能力體現在這白領階層的閒暇時光。
事業順利的他也沒有任何挑惕的東西，輸入他的名字可以看到好幾篇新聞，立委民代都是他的客戶，勝訴判決一連串的出現，只要是他經手的案件總能讓客戶放心。
過程中右手臂幾處傷痕，在談話過程變得更加清晰，我目送他離去後思考著，如此特殊的刺青圖案是否適合他，但願他的律師長袍能遮蓋那些傷痕，因為這是我當下肯定的圖案。
左手
又是個安排時遇到困難的刺青日，準時出現的他如先前的會面一樣，我們在刺青過程仍保持溝通。因為傷口清晰所以我花了不少時間，尤其是皮開肉綻的那兩道割痕。
這時我們的主題帶到家庭背景，空氣瞬間凝結起來，我意識到他的沈默阻止了思緒，沒給予回應的他趴在刺青椅上，我則是專心的遊走在他上手臂。
因為下手臂的紋路簡單，那幾道傷口較無上側明顯，應該是說嚴重的程度沒有讓圖案顯現，似乎下側的傷口能在癒合後被遮掩，我就著重在上面的兩道傷痕了。
在準備收工前，這沈默持續了好久，直到我見到一隻左手圖案的刺青出現，仍沒有任何動靜。
因為拇指在上，我依照手心貼緊右手皮膚表面判斷出，那應該是他自己的左手。
但這紋路像是女性的纖細，我沒有開口說出我看到的，只是讓這沈默延續下去，等待他自己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你自己能知道
就是電影劇情般的童年陰影，照三餐的肢體暴力籠罩著他的童年，此刻我明白提及家庭後的沈默，在他緩緩說出那些悲劇後，我仍無法判斷那隻左手的主人，究竟是他的女性長輩，還是他渴望母親保護的缺憾。
我總認定刺青代表遺憾或當下狀態，這次也沒有例外，但他同樣著纖細的指頭，證明不了惜字如金的他所講出的，只有提及家父造成的終身傷害，除了表面的肉體折磨，精神折磨將陪伴他往後處理的每起家事官司。
我講的精神折磨，並不是他對童年回憶的不滿足，也不是國中時期每天遮掩傷口的不堪過往，而是至今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那段日子裡獲得了誰的保護，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是母親或其他家族成員，但從故事中得知他似乎是獨自面對。
我看著那隻耗費許久時間的左手背，不管是他自己在當下拯救自己，或是其他人在事後抹上藥膏，他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仍沒把左手移開那些傷口，這是人出於恐懼不安做出的舉動。
儘管他已經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甚至是保護其他人的力量，但那隻沒有移開的手，代表了他心中不時律動的痛。
可能是親人給予的藥膏
也可能是他自己的防衛
但不需要辯論的就是
那些傷痕是別人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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