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刺青店 （16） 跳動
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存在的刺青
只要把我看到的刺青完成
就會是對方最滿意的刺青
因為它代表的是缺憾或狀態
互動的技巧生疏，就會失去交流頻率，最終沒能脫口而出的情緒，累積在體內爆發，所有應該透過社交抒發的。
人是群居動物，我們不能沒有社交，必須透過喜怒哀樂的傳遞，來確認自己是群體的一部分。個體要找相近的個體，彼此運用話題共鳴，找到相同底蘊的耳朵。
也會有孤單的靈魂遊蕩，他們不能傳遞太多的喜怒，所以盡可能的將哀樂送出。而多數孤單的靈魂，其實是把喜怒掛在臉上，哀樂鎖在心中。
可我們都知道，內心的空間有限，沒有人能在心中塞滿太多哀樂，只要崩塌那天到來，人的哀樂就會從臉上的喜怒爆發出來，直到下一次崩塌，像是水上樂園的大水桶，緩慢的裝水後再翻覆，持續到無止盡的明天。
內心
心理諮商師踮了踮腳，棕色皮鞋油亮的反光，他在入店給我心得後，表情逐漸沈默，站起身的他凝視天花板，腳踝的運動從沒停過，言談間說著那些他的棘手案例。
最諷刺的事應該就是這樣了，身為一個心理諮商師，知道了多數病患是鬼纏身，就只能依靠鬼老婆幫忙。
而沒被鬼纏身的病患，他總是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
他所謂的不能解決，是病患看診後仍沒改善，如果所謂的解決，只是照著學校教的流程去聊天，直到病患負擔不起諮商費後開始說謊，透過這樣的手段結束一個案件，並不是他認定的解決。
確實依靠所學救治不少病患，但他心底希望零失誤，所以告訴我這些煩惱，尤其是那些需要傾聽的人，他們只希望真誠的講點話，但這點真的讓他愛莫能助，說著說著手插口袋的推門而去。
『其實我很意外有這麼多讀者』
作家突然的拜訪，他還沒坐下就說了這句話，並且端出手上的一本小書，示意我接過去，並且得意的笑了笑。
我沒有搞懂這陣子他消失的原因，他似乎也沒打算說明，只是手還握著書腰，非常執意要我接下這本書。
大概花了十分鐘瀏覽，我經營這家店的故事，被他筆畫進了書裡，幾個他虛構的客人，還有我曾跟他說的片段，基於隱私只提客人資料以外的事情，他還是能用想像力寫成一本書。
書本的銷售並不差，但也不是上排行榜熱銷，就是某個分類中的熱銷書，各大超商的小說雜誌區能看見它，稿費也有不錯的收入。
事實上我不能理解，他哪裡來的自信出版這本書，我不是在讚賞他寫出這本書，而是他沒經過我同意出版了我的故事，這道德上出現瑕疵，可我卻一點都不在意，反而是對自己的故事充滿興趣，又埋頭繼續讀了下去。
原來我的刺青店能寫出這麼多故事，而我也在這時意識到，作家擁有讀心的能力，我當初在跟他說起自己刺青故事時，他應該也讀到了我心裡想著的客人，包含那些客人背後的詳細故事，他肯定急促的紀錄聽見的每個聲音。
起源
作家就是十年前與我相遇的街友，街友擁有著聽見內心聲音的能力，這麼簡單的事很難記得，因為眼前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只能逐步拚湊出作家寫出這本書的原因。
作家在十年前就知道了我有看見刺青的能力，這發生在他曾經入店刺青的每一次，身為忠實常客，我似乎了解他的意圖了，他可以透過跟我聊天，偷走我心中擁有的刺青經歷，他正在一頁一頁的偷走靈感，最後一次的交易請求，只是正式獲得我的許可，讓他把先前的故事寫出來。
我默默地讀了兩小時，大致上閱讀完一半以上的書，才一個抬頭發現他已經呼呼大睡，倒頭臥在前門旁的白色沙發，看來此刻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讀完這本書了。
他睡醒時，我正好看到尾聲，仍然專注其中的翻頁，最後闔上書那瞬間，他已經批頭散髮的赤裸在眼前，逕自開始了面談的準備，也沒有理會我有無同意要在今天面談。
我有注意到今天的情況特殊，除了先前的幾個刺青，他沒有任何圖案顯現，但有時左胸前會出現一點黑影，頻率並沒有固定，時而明顯又模糊下去。
有鑒於如此，我不得不開始話題，從基本的閒話家常五分鐘，他就開始說了自己的故事，我沒有任何意外，只是靜靜的聽他說著故事。
第一次面談就這樣結束，除了他左胸前的若隱若現，其他地方一切正常，我安排好了第二次面談，隨後他留下一本書離去。
我看著那封面圖案，回想那些文筆。
對話
第二次的面談我嘗試插嘴，效果非常好，他願意聽我問完問題了，我們展開了五五波的唇槍舌戰，會這樣形容是在我眼中確實如此，即便我們都是語氣平和的討論，他努力想講更多，我努力讓他少講兩句。
我有意識到他的刺青圖案，左胸前的圖案聆聽時會清晰，但在他開口時又會模糊掉，即便是清晰的呈現，我也不能確定那個圖案的具體樣貌，只是反覆的重複相似的話題。
因為他的情況特殊，作家與我非常的熟，我明白他必須努力講話讓刺青顯現，可是這次發生的有別於以往，我反而減少他講話的機會，最後變成我要說出自己的很多近況。
隨著這樣的節奏，那刺青圖案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就在我專注的看時，我沒發現自己已經停止說話，氣氛暫時凝結起來，只剩下兩個人安靜的坐在彼此面前，而我在這時確認了刺青圖案。
跳動
他在刺青那天稍微遲到了一下，我們很快的開始，左胸前的圖案線條，直接打霧反覆描繪陰影處，我在過程中沒有說話，他也反常的安靜了起來。
唯一不同的是，那圖刺青在過程越來越明顯，我的越來越明顯不是原本很模糊，而是原本清晰的寫實心臟，在我刺青過程中有了更多血管，更詳細的誕生在那顆心上，甚至是陰影處與顏色深淺都越發明顯，我就像是在玩兒童繪本，遵照指示發現更多需著色的地方。
『你要看一下嗎？』
店內燈光瞬間亮起，我把他眼前的布條拉下，示意他直接觀看刺青圖案，這並不是我的風格，正常情況我會讓客人稍等一下，用後倉庫內的設備沖洗出相片，再裝入牛皮紙袋，客人的圖案會先被保鮮膜密封，直到他們揭曉紙袋內圖片時，我再享受他們的驚呼。
作家的雙下巴擠了出來，左側下巴肥肉高掛在上，他的目光離不開左胸，那顆碩大的心臟貼在那，寫實像真的身體破洞一樣，遠遠的看很像這人的身體被刀子割開，硬生生的外露一顆心臟出來。
而且更罕見的，他那圖刺青是跳動的，並不是之前亂走的貓腳印，而是在我眼中，那顆心臟會持續的跳動，像是真實的心臟一樣跳動，只是我只能完成圖案的一個瞬間。
對於我自己來說，我很久沒見到會動的刺青，心臟圖案更是特別，只是在心裡默默地想，他的圖案與他何干？
最奇怪的應該是這樣，刺青針碰觸皮膚時，他的心臟會跳動的更快，頻率帶動之下，我花了更長時間完成這個刺青，直到現在才注意到早已超過我的營業時間。
而作家來回審視了幾遍，開始穿上自己的衣服，他那十年前的老虎圖案襯衫，又再度出現於我的視野，我對於眼前的景象感到愉悅，一方面是想起出現在童年時期的人事物，令一方面是對於這個人的種種行為印象深刻，又開始在心中期待他下一次的入店，這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作家在推門離去前
回頭望向我幾秒
而我直到睡前才想起
他能聽見我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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