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第一天（五）

可是張謙睿的太太，在和他結婚之前，和結婚之後，都會偶爾提起尹素文。譬如說當他們吵架的時候，她曾經說過自己條件不夠尹素文好的氣話；又或者是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尹素文，他的態度肯定會不一樣。她認為這個人一直存在在他的心裡，所以她選擇要和他在一起，就要一直忍受著各種各樣無形的壓力；雖然他有花了很多時間跟她解釋，對他來說她們兩個根本不用比較，她也不需要刻意把自己複製成另外一個尹素文，或者視她為模仿的對象，但無論他說多少遍，只要他們之間出現一點小爭執，她的這個想法又會再出現。

張謙睿曾經說過，自己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他太太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完全是出於她對於這段感情的付出和認真；她很想做到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但是她反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就是把他從低谷中拯救出來的人—他現在的工作、生活、對未來的所有計劃，全都有她參與其中。她在二十八歲那年決定嫁給他，和他一起建立家庭，她放棄了她的自由，或者是她可以擁有的其他的幸福，這份情，對於每一個丈夫來說，都應該是至高無尚的。

這是他真誠相信的一番話，所以他給自己的要求，就算他沒辦法把最好的物質和享受帶給她，但是他凡做出任何一個決定，他的考慮，都必須是兩個人的考慮。只要他做的一件事會有可能給她帶來體力或精神的負擔和壓力，這件事他都不能做。

他的太太也應該看得到他每天努力的付出，可是她有時候還是忍不住問起他關於過去的事。

張謙睿跟尹素文分手的時候就是大學畢業那一年，或準確一點來說就是畢業的那一天。那兩年的時光過得很匆忙，但無庸置疑是他人生中其中一段最懷緬的過去。

早在畢業前大半年，他們都已經在忙著報讀碩士的事，她想繼續在新聞系發展，而他從大學三年級的後期已經開始有研究文學的想法。他們當然有打算一起報讀同一家大學，但他們也有心理準備，就算學校不一樣，也不會對他們的感情有甚麼太大的影響，可能就是每個月見面的次數會減少很多。初時他們對這個問題的想法是一致的。

遺憾的事情是，因為在大學最後那一年，新聞系來了一個轉系生，直接成為了她的同學。他也讓張謙睿感到非常的嫉妒。

那個轉系生就像是在電視劇或電影裡經常會看到的那一類，頭頂上好像有光環似的，在他身邊總是有一兩個女生，而且他相貌端莊、儒雅有禮，就算是教授們和同學，包括張謙睿自己，都很欣賞他，也理應感到很榮幸可以跟他共事。

尹素文曾經有跟張謙睿說過，如果他有一天找到了一個比她好的女生，他千萬不該猶豫，一定要把女生追過來。然後他反問她，如果說是她找到一個更好的男生呢？她說，「那你就應該想儘辦法讓他從我的生命裡消失。」

這句有意無意的笑話就像碑文一樣一直刻在他的心上。

自從那個男的轉到新聞系之後，他便很積極踴躍的組織和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他做了很多大學人物的專訪，也邀請了低年級的同學一同出席他們的週會，在他來了之後，整個新聞系的曝光率和人氣都急速上升，也多了很多人關心他們校園記者的工作，甚至有校外媒體邀請他們一同合作。當然，這肯定不是他一個人的能力可以做得到，但張謙睿認為是因為他的吸引力，所以和他工作的人都會付出比平常更多的努力，才會有這個成績。

而張跟他相比起來，就像是一個光說話，不做實事的人。他不需要把他頭上的光環搶過來，他也沒有這樣的一個念頭，但是他要斷絕那個轉系生跟尹素文的來往，根本沒可能。

當她跟張謙睿說，她考上了讀碩士的那家大學，剛好和新同學的大學一樣。他的心馬上就變得很沉重。

因為他知道，他也深信，他們分開的距離，加上一個這麼有力的外在因素，他就已經被判了死刑，頭已經在斷頭臺上，任何自我安慰的說話都只是延遲痛苦的止痛藥。

有天他就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如果不要去讀碩士，或者等下一年再去，這樣可以嗎？

她凝視著他，眼神好像在說，他正要拿她的前途來賭氣。她的失望，張謙睿也感受到。

他和身邊最好的朋友說了這件事，包括他那個數學系的室友，他們都告訴他，應該要有多一點信心，雖然他們在一起的兩年時間不長，但以他們想法一致的程度，他們理應有足夠的能力去克服這個難關的。

但是在畢業前的幾個月開始，這種心理的壓力一天一天的累積，他每天都想到他們終於要分離的那一刻，想到她將要在一個新的環境裡面閃耀著，而他就是一個連碩士也考不上的大學畢業生，只靠夢想維持生計，根本說不出有任何成就。伴隨著這樣負面的情緒，他的性格變得很暴躁，很不願意說話。每當他回想過來，那幾個月，她真的是受盡折磨，她既要安定他的情緒，減少他的妒忌和不安，一方面也要安慰她自己，因為她最需要的精神伴侶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他已經不會溫暖她的心靈，甚至會暴力的支配著她、佔有她。

他的太太，何語純，現在最常問他的是，如果他在那年夏天滂沱大雨的時候遇到的是尹素文，他們兩個會再一起嗎。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時，就回答說，如果那天他看到的女生是尹素文，不是何語純，那他恐怕已經沒有勇氣去跟她聊天了，因為以她的才華，經過這幾年之後，她肯定已經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和優厚的薪水，她可能也不會想再跟他有甚麼關係。

何語純聽了之後，低著頭一聲不響。大概她沒有聽到她想聽的答案。

在沒有討論到尹素文的日子裡，張謙睿跟他太太的感情是很實在、很完整的。他現在靠寫作的收入挺穩定，而她則一直經營著她的小花店，他們夫婦兩人需要的都足夠，正一步一步的築起一個小康之家。而且他們早就達成一個共識，就是再過兩年，他們會努力迎接一個新的成員，希望是個女的，那他就可以把她的名字刺在身上，這是他一直以來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