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鯨魚老爸》像是一道新曙光,將
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的前景重新照亮了。經過了近20年的沈浮,費雪這次靠著一部好電影、好角色跟演技而有了翻身機會。但費雪這次帶給人們的震撼與感動,其實不只是電影本身,還包括他真實的過往經歷,幾乎就與電影男主一樣,充滿了糾結的選擇跟自我悔恨,最終卻仍想奮力一搏「
在黑暗處找到光」,用愛「救贖」。
上個月,費雪贏得
2023年美國影評人票選最佳男主角獎時,最後哽咽向那些感覺自己正在黑暗海洋飄流的人說:
我想讓你知道,如果你也可以站起來,往光明前進的話,好事會發生的。
這不僅是鯨魚老爸的寫照,也是費雪的親身寫照。
這篇文完全不談電影,我想聊的是費雪在黑暗裡漫步的事,以及他經驗的「背叛」是怎麼回事。
2023 Critics Choice Awards
我就像一匹不停努力工作的馬
早從去年九月《鯨魚》在
威尼斯國際影展首映,費雪於播映後得到觀眾長達六分鐘的喝采,我便看了許多外媒報導他的回歸(comback)歷程,也才知道他在2003年遭遇性騷擾後,長年籠罩其陰霾中,甚至可說因此自甘墮落。
2018年他在一篇
GQ的長篇訪談說出更多幕後心聲,他把自己比擬成諷刺寓言名著
《動物農莊》的馬,不停努力工作為人服務,從不問問題,也不製造麻煩,更不管自己受傷與否,直到有天自己要被殺死…
你很難想像這竟然會是一個經典鉅片男主角的真實遭遇,但有七年的時間,費雪經常進出醫院進行各種大大小小的手術,以治療他拍攝奇幻動作《
神鬼傳奇》系列電影的損傷。連女主角
瑞秋懷茲都說,費雪曾在片場停止了呼吸而需要CPR。
HEROES WIKI, Boxer (Animal Farm)
《動物農莊》裡最勤奮的勞動者是一匹叫拳擊手(Boxer)的馬兒,強壯又忠實的牠協助建立了新政局,為理想跟上位者不停工作,最終累倒時,卻被農莊夥伴欺騙,並出賣給了販子。對費雪來說,讓他唏噓的不是單純一心努力工作的自己,而是這個他努力共同建立的農莊,不過視他為奴役、工具。
權勢性騷擾的打擊
2003年費雪參加了金球獎的主辦及評委單位「好萊塢外籍記者協會」(HFPA)舉辦的午會,前主席菲利普柏克(Philip Berk)在人聲鼎沸的房間裡看到了費雪,主動向他握手,接著伸出左手捏了他屁股,一根手指來回在他會陰部移動。費雪嚇傻了,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般,有顆球彷彿卡在喉嚨,自己就快哭出來。
他推開柏克的手,衝出房間。然後呢?
他害怕公開又要再面對此事的感受,也不希望此事變成他的敘事,所以當時的他選擇私下告知HFPA並請求書面道歉,然這件事並沒有得到讓費雪寬心的結果,反倒使他更加受創。這個說了一半、半公開的傷痛秘密,到了2018年的訪談還是看得出來,繼續深深扎在他的心中。
在相隔幾週的訪談過程裡,費雪鼓足勇氣才打電話跟記者坦白說,他想聊一件他沒有勇氣直說的事,他一直以來都恐懼將因此被羞辱,或職涯受挫。
「我還害怕嗎?絕對是。我有覺得該說什麼嗎?絕對是。我有好多、好多次想去做嗎?絕對是。我有阻止自己嗎?絕對是。」費雪說。
體制的背叛
2003年那時,費雪想要的不過是個道歉,但不論柏克或HFPA都潑他冷水。
柏克自願寫了一封名為道歉、實為否認犯行的信給費雪,表示自己只是為了平撫費雪而致歉,並無做錯任何事;HFPA則請費雪與柏克共同簽署
一份聲明,宣稱該次事件的意圖是開玩笑而非
性騷擾。費雪拒絕簽署。
2014年柏克在自己的自傳裡
提到了此事,有別之前斥責費雪都在虛構事實,他說自己的確有玩笑性地(in jest)摸了費雪。但HFPA從未就此事對柏克有任何處置跟公開聲明。
費雪覺得自己得到的只有漠視跟背地裡的抵制,像被潑了一桶隱形的漆。受害的他,反成了被懲罰的對象,這一切遭遇讓他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才是有問題的人,也變得憂鬱、退縮。
「在我心底,某個東西已經被拿走了。」費雪說。
劣勢處境下的盲視
權勢者利用優勢處境躲避咎責,甚至壓制受害者的發聲跟反抗,在權勢性侵的環境中一覽無遺。
之前我曾寫過
《背叛》這本書的心得,談到為何遭遇
背叛的受害者,會在被害時期
盲視傷害、曲解事實,甚至噤聲。套用費雪的經驗,假如你已經預見了自己公開受害後,將會面臨近二十年的事業打擊跟低潮,你會做嗎?
「我知道他們關係密切,他們會把罐子踢到路邊,他們會搶先領導故事,我知道在這體制下我肯定沒有未來。」
費雪發覺自己不過是好萊塢產業裡的工具人,看起來很高檔亮麗,但還是動物農莊裡那匹好用,卻又隨時可出賣的馬兒。
社會上有眾多隱形的權力劣勢關係,即使我們總認為基於民主、平等、自由所建立的社會、國家,每個人應該享有對等的關係。但事實上,我們會看到家庭裡,權力較強的可能是父母;學校裡,強權者可能變成了老師、教練;公司裡,強權者可能變成了主管、老闆;宗教裡,強權者就是神職人員跟上師。
當這些強權者作出背叛行為時,在關係中處於權力較弱的受害者,會更容易產生盲視反應,因為不盲視所帶來的風險太大了,你得準備好展開權力戰爭,而且還是場權力高度懸殊的戰爭。
而盲視是什麼呢?就是即便看到、聽到、經驗到了,卻將接受到的資訊凍結處理,麻痺思考、無動於衷,或是無所作為。
如果仗勢必打不贏,那就別出手了,如果不能出手,那就別看清了,這就是盲視的起點。
受害者自我咎責與失去信任
費雪也曾告訴自己應該要臉皮厚一點,要像個”專業”者,會忽視當鴕鳥,會咬緊牙關擺出公關臉,也許一切問題都出自他身上,是他不屬於這個圈子、不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開始接拍自己也沒那麼自豪的電影,還渴望擔任被揍的角色,只因內心厭惡自己。他的身材與健康一同惡化,跟鯨魚老爸如出一徹,外在行為都是其內心的投射,他們有著深深的內疚感,從而失常地糟蹋自己。
那些無法說出的傷,還沒處理的痛,停留在我們的心中,使我們感知的人事物都彷彿破了個洞。
遭遇背叛的受害者,一旦有勇氣正視了,便會感受到原本信任關係的破壞,但這還是未竟之事,破壞後需要修補、需要重建,不管是人與人間的信任,或是人與組織、國家機關間的信任。
在沒有及時得到外界的修補時,信任關係很容易一路從外面向內斷裂,使受害者產生自我觀感跟認知的強烈動盪,包括自我懷疑跟咎責,這時人們逐漸失去的,還有對自我的信任。當一個人內在自尊崩垮時,危害自己的生命也不見得那麼困難了。
未竟之事會自尋出路
2018年費雪在GQ訪談中重述受害過往,很大原因是受#MeToo運動的啟發,「他們有勇氣說出,我沒勇氣說的。」。但費雪終究還是說出了他個人的真相,再一次,他還是害怕,害怕被羞辱、被二次背叛,可是他已經怕了好幾年,也許解除這份恐懼的方式已不再是忽視、隱藏它。
他畢竟不是他們的一份子,而這是件好事才對。
2022年費雪接受
採訪時曾說,假如他因《鯨魚》入圍金球獎,將不會出席典禮以示抗議HFPA。而如今的HFPA,不僅要面對費雪的抗議,還有貪腐賄賂、缺乏種族與性別多元性等的
抵制聲浪,這幾年的HFPA終於也不好過了,但改革還在路上,信任還需要重建與連結。
費雪幸運的地方是,有群影迷始終盼望他能出演好電影重拾過往的榮耀,費雪也確實遇到了貴人,剛好運用他現實的經歷,完美詮釋了電影角色的心境。
「《鯨魚》這部電影跟愛、救贖,以及在黑暗中找到光有關,」費雪說。
現實裡,成千上萬的受害者也許仍在暗流掙扎。
其他勇者的掙扎
當我看完費雪的相關報導,回頭看了自己2020年4月寫的
《背叛》文章找材料,發現文後四個月,2020年的8月,校園性侵事件紀錄片
《Audrie & Daisy》中的倖存者Daisy也自殺身亡了。
Daisy被性侵時14歲,經過9年辛苦的奮鬥、請求公正,背叛的傷與痛始終未癒合,23歲的她身亡,但她的心早已死了很多次。她就跟很多性侵受害者一樣,揭露傷害後反遭羞辱、指責,被更駭人的社會言論與價值給二次背叛。如果你知道她這一路經歷了多可怕的攻擊與威脅,就知道揭露傷害多麽需要勇氣跟權力,尤其侵害她的對象也是權勢者時。
這篇文想用費雪的經歷,想借用他一點光芒,去試著照亮像Audrie & Daisy的人,他們不是明星,但更需要社會的支持與安慰,在說出真相前,他們面臨更大的風險跟恐懼。
因為感傷Daisy的離去,也因為費雪燦爛的回歸而感動,所以刻意融進「背叛」一書的內容,邀請大家也讀以前這篇文,了解Audrie & Daisy的故事,以及我們每個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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