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反抗就是同意?人們為何盲視自我受害,我們又如何二次加害|讀《背叛》性平與MeToo

2020/04/1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這本書的中文書名是「背叛」,但並不是在講人為何背叛或各種背叛故事。這本書的主角是受到背叛的生存者們。
作者以同為亂倫受害者的角色,運用自己心理學的背景專業,去探討為何遭遇背叛的受害者,會在被害時期盲視傷害,甚至噤聲。
雖此書已出版快十年,但現在拿出來討論卻一點都不違和。綜觀當今社會熱議的事件,包括國外me too事件、我國的房思琪,在受害者開始發聲後,總會有人質疑「被害人」為何事隔多年才揭露,況且事證早難已蒐集釐清,這些指控的真實性又有多少?他們是否別有目的?
而最重要的一點質疑是:如果「被害人」當初自認受到侵犯,怎麼不反抗?為何允許(允許在法律上指的是事前同意,同意可為明示、默示)「加害者」一而再的侵犯。即便有那麼多的機會可以向外求援,但「被害人」都沒有行動,這不是很奇怪嗎?甚至會說「被害人」根本是有意願地,讓侵害事實繼續發展。

信任關係下的侵害與背叛

在進入本書的主題,討論背叛事件下的受害者之前,必須先剔除一般事件的受害者。這是因為「背叛」始於「信任」關係,沒有信任就不會有背叛,也因為有了信任,背叛事件發生後,對於受害人的身心衝擊往往更為巨大,且對個人產生深刻的影響,延綿一生。
而信任關係不只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如朋友、戀人。人與組織、國家機關間也有信任關係,如教會、學校、公司。基於一定的信任關係,社會也才能分工運作,並使其成員團結。
也因為背叛始於信任,這層信任幾乎就像先幫被害人配好一附粉紅鏡片,讓其更易落入盲視地帶。一位已婚婦女,在家門口目睹老公開車回到家時,在車內與一名陌生女子接吻,當老公看到老婆時,直說「我不認識她」,老婆接受了。
書中說到,盲視(blindness) 指的不是單純的「看不見」,而是即便看到了、聽到了,卻將接受到的資訊凍結處理,是一種麻痺思考的狀態,從而有無動於衷,或是無所作為的反應。
這種盲視另一半外遇或是虐待的情節,在我們生活遭週並不罕見。旁觀者常常不敢置信被害人怎麼能在事實、證據鑿鑿下,持續幫加害人辯解,宛如在他們的腦袋裡,根本沒有加害及受害的感受,甚或寧可委屈求全的忍受背叛一再重演。

盲視受害的原因

作者提出了數項盲視的因素,我簡單分成「關係依賴」以及「劣勢處境」兩類,但兩類其實又相互混同。
關係依賴」可以是客觀上有依賴一方的必要性,譬如孩童,基本上必須依賴身邊的人才能生存。關係依賴也可以是主觀上一方認為自己只能依賴對方,是一種自視無力的觀點。後者多見於沒有經濟基礎的人,認為只有維持關係才能生存。但這種自我認知大都是失真的,某些人能透過關係的瓦解,或者其他轉捩點,重新審視自我跟自身經驗,從而轉換原先的觀點,真正認識到背叛的遭遇。
劣勢處境」則可以更廣泛地解釋眾多盲視。劣勢處境指的就是權力上的劣勢地位。如同關係依賴,當一方強烈依賴另一方時,受依賴方等同擁有較大的權力。不過特別把劣勢處境自成一類,是因為社會上有眾多隱形的權力劣勢關係,即使我們總認為基於民主、平等、自由所建立的社會、國家,每個人應該享有對等的關係。但事實上,我們會看到家庭裡,權力較強的可能是父母;學校裡,強權者可能變成了老師、教練;公司裡,強權者可能變成了主管、老闆;宗教裡,強權者就是神職人員跟上師。
當這些強權者作出背叛行為時,在關係中處於權力較弱的受害者,會更容易產生盲視反應,因為不盲視所帶來的風險太大了。如從小受到父母家暴的孩子,常發展出解離症、失憶狀態,好在無法脫離照顧者的控制下,藉由排除自我情緒及外在注意力來分散對痛苦的感受力。

正視的勇氣之外

劣勢處境下的盲視,某程度來看,似乎不全然是壞事。
如書中提到,在以往種族歧視盛行的美國地區,一位亞裔盲視了成長過程中所發生的諸多差別待遇,直到他努力奮鬥進入名校,並結交許多開明思想的朋友後,才漸漸去「正視」過往的背叛經驗。假如他當初清楚認知到自己所遭遇的事件極為不公,並加以反抗,要求社區或政府申張種族平權的保障,則勢必要面臨社會上具有高度權力優勢的加害種族在這場權力高度懸殊的鬥爭中,要有勇氣去「看清」並不容易(冷眼旁觀的群眾也很類似)。甚至,若採取看清但不行動的反應,也可能使受害者內心存有怨恨、憤怒,而對社會產生敵對心理,進而走上反社會的發展道路。
所以盲視乍看是一種無能自虐,但對於受害者面臨侵害時如何生存與發展自我,盲視可能如同被捕獵物會裝死一樣,是一種極端危險下的求生機制。當然這種裝死的反應,一方面雖維繫了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關係;另一方面,卻也強化了雙方間已高度失控的權力關係。
此外,「劣勢處境」也可能是社會制度刻意造成,如司法保釋、民法上的監護關係,都是一方擁有強大的權力,得以控制另一方或影響另一方的生活處境,也因此這類關係下的受害者,有更高的機率選擇隱瞞受害經驗。
《龍紋身的女孩》女主角就落入這種制度下的劣勢處境,身為一個被法院判定失能,而需被法定監護人照料的她,遭到監護人性侵。女主角清楚明白在政府結構裡,舉發監護人所帶來的風險太大,在認定「下一個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的想法下,選擇了私刑報復。在這故事中,女主角雖對直接加害者—監護人加以報復;但對於間接加害人—政府,因為監督不周所帶來的傷害與體制背叛,其實依舊選擇盲視。

因為是熟人,所以能推定有意願?

試想兩個場景相同的案子,需要你判定當事人是否有意願肢體接觸。第一個案件是一名女子搭飛機時,坐在一名陌生男子旁邊,男子趁女子睡覺時撫摸她,她醒後發現時嚇得什麼也不敢做。
男子被告後,提出雙方對肢體碰觸有合意。
第二個案件,只要把這名陌生男子換成女人認識的異性即可。男子被告後,同樣提出雙方對肢體碰觸有合意。
請問你是否因當事人認識,就隱約有一種感覺,認為該名女子的沈默可以表示為被動的意願?這種認知可能來自於大家認為互相認識的異性,就有很高的機率會互相喜歡,而且女性對於認識的異性,應該在不想要對方碰觸的情況下,能夠更直接的表達拒絕。但事實上,遭到認識者侵犯的女性,更有可能面臨負面的後續風險,也更可能對侵害加以隱忍。

揭露傷害的恐懼—社會價值觀的霸凌

一旦我們知道了揭露傷害,其實多麽需要勇氣跟權力。再回頭來看社會事件,更會發現人們對於揭露背叛者是多麽的嚴苛
我想到美國紀錄片《Audrie & Daisy》呈現了校園性侵事件下的兩名少女,如何在事件曝光後,遭到社會與周遭人際的排擠與攻擊。
Audrie跟 Daisy完全不相識,但片名用and符號連結兩人的名字,去代表了這樣一群受害者。他們可能是「鹹濕照」或「撿屍」的受害者,也可能是被親近的友人、師長強制騷擾的人。他們在案發後,都背負了眾人對於他們的身體、行為進行批判、羞辱的恐懼跟風險。而Audrie跟 Daisy也都真的經歷了這些惡毒的攻擊。Audrie15歲時,因醉後不醒人事被公開性侵,且加害者事後將污辱照散佈校園加以嘲笑霸凌,讓她在強大受辱的痛苦下選擇自殺。Daisy被性侵時14歲,她活下來了,但這條生命也經過多次的自殺。
但Daisy與Audrie的不同在於,Audrie幾乎是在案發過後就選擇了自殺;Daisy則曾多次想透過警察、司法程序去還原事情真相,獲得尊重。只是從紀錄片中可以看到,Daisy幾乎是被國家機關與體制狠狠甩了巴掌;當事件越鬧越大,Daisy受到的威脅、抹黑、謾罵也越來越多,甚至連住家都被縱火燒燬。如果是你,你還願意繼續抗爭,為自己爭一口氣嗎?
當她告訴社會,我在不醒人事下遭到性侵。人們卻說,當妳醉得不醒人事,就是沒有盡到自我保護的義務,女性本來就應該要好好保護自己,不然妳就是會吸引歹念的人。人們的這種說詞,就是在將犯罪的罪責,從犯人身上推到被害者身上。變成:犯人的性侵行為是有道理的—因為妳不醒人事了,容易受害;妳被性侵是有過失的—因為妳沒盡到保護自己的義務。
事實是,到底是被害人有自我保護的「義務」,還是加害人有不得侵害他人的義務呢?
如果人們認為自陷昏迷而被性侵是活該,是否在昭告世人,我們可以盡情地剝奪弱者的身心、權利,因為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小心不讓自己落入「弱勢」的處境中,因為侵害弱勢者既合乎人性,也合理。
這就是「指責受害者」(Victim blaming)。
這種言論對受害者而言,就是二次傷害、二次背叛。二次背叛的痛苦,是「自己人」所造成的創傷,是我們的預防、救濟體制的失靈與背叛,對受害者進行最重的打擊。是我們這些二次背叛者,發出一條再也明顯不過的訊息:閉嘴! 乖乖地被控制,不要抱怨說話!使受害者自我憎恨,認定自己是最愚蠢、不值得存活,得以被犧牲的蟲。我們瓦解了被害人最後的防衛堡壘,把原本該交到他們手上的資源,盜走給加害者,然後畫出一條壕溝,把受害者圈住加以公審。最後,拋擲自裁的繩索到他們身上。

如何避免二次背叛

首先,要先明白「揭露」傷害,是一件困難的事。
請別將盲視看成被害人自我保護的失能,當我們更深入了解被害人經驗,才能理解到自我保護不是只有單一的表達模式。才會理解被害人不是一定要有暴力、抗爭式的反應,才能成為「稱職的」被害人,或才是一個合格的、不糟蹋自己的人。尤其當受害者陷於依賴關係或劣勢處境時,每個人都更會需要勇氣突破。
也因此,如何建立一個容易讓受害者表達的場域與支持系統,便是最重要的事。對於受害者表達的打擊,無益就是在幫助兇手維繫既有的傷害關係。我們的救濟體制是否夠中立且強壯,能夠保護受害者、揭發者無畏的表達。我們的社會價值與氛圍,夠不夠溫暖堅定,能讓說出真相者知道不論體制下的結果如何,他至少能獲得內心的安慰及支撐
當以上都齊備後,我們或許才能說,這是一個真正接近自由且平等的國度。
相關內容:
紀錄片-《Audrie & Daisy》Netflix,預告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Mq9AL27gmo
另推薦Netflix另一部紀錄片《The keepers》,預告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hr7dbuBjuE
《The keepers》是關於「揭密者」的命案。一位新到天主教女子高中教書的修女,發現該校牧師校長長年性侵多名女學生,當她準備揭發該事時,卻離奇失蹤且被殺害。這事件更突顯了在權力劣勢下,揭露真相的危險有多駭人。裡面多名被害人,現在也已邁入老年,但依然可以看到她們因當初盲視背叛與侵害,而形成她們一生難以抹滅的傷痛。

2020年8月4日,23歲的Daisy Coleman自殺身亡,數個月後她的母親Melinda Coleman也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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