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宴席上,賓客心醉神迷地觀看庭院中央的一男一女。男的患有眼疾,眉眼間纏著潔白的布條,漫著淡淡的藥味,他坐在椅凳上,一拉一撫地操弄手中的胡琴,淒涼的琴聲環繞園邸,咿咿呀呀地哀鳴,內中似有說不盡的愁苦,惟藉胡琴方得傾訴,柔腸百結,綿延成一曲悠揚婉轉,拂盪在耳畔。
  「一別行萬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一旁的女子配合同伴的樂聲,櫻紅的唇瓣開開闔闔,清脆如珠的嗓音高亮溫柔,迴盪出飄渺悠遠,遠離塵囂的脫俗。
  一曲終了,席上群眾靜默好一陣子,才有人緩緩鼓掌,之後掌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此起彼伏。
  「好!唱得好!」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大力讚道,他位居上位,顯是主人,混濁的眼珠直盯著唱歌的女子不放。坐在他左邊的男人亦微笑拍掌,深陷的眼目卻是狠戾如狼,長髮黑白參雜,玄色的甲冑黑得發亮,隱現青光,縱是坐著,亦能看出其異常高大的體格。
  「多謝趙都督款待。」男人舉杯道謝。
  被稱作趙都督的人對杯還禮,笑道:「哪裡,狼首此番南下,趙某先代朝廷恭迎貴客,若有不周之處,莫要見怪。」「有酒有肉,外加歌謠美人相伴,足矣。」骨篤特戳起一大塊牛肉大口咬嚼,嚥下後問:「營州這邊可有那兩個小子的消息?」
  趙文翽一愣,正欲答無,一旁有個生得長鼻小目的侍從突然欺近,嘴巴湊到他耳邊:「大人,小的聽說昨晚凌中客棧裡,有個手拿折扇的漢人,他大笑數十來聲,屋梁上久積的灰塵木屑都給震下來啦,內力深厚啊!」其聲細如蚊蚋,卻瞞不過骨篤特,他耳廓一動,逕問:「僅只他一人?」
  見骨篤特注意到自己,那人先是誇張地搖搖頭,後比手劃腳地續道:「還不只呢!跟他同桌的兩個夥伴亦非尋常人物,那拿折扇的笑聲大得整條街都聽得見,客棧裡全部人緊摀著耳朵,他們卻神色自若,一個也是漢人,狀似富家少爺,另一個和狼首您一樣,是長髮披散的突厥人。」說得口沫橫飛,好似人就在現場。
  此時,門口的差役跑來通報:「趙大人,松漠都督李大人求見!」
  趙文翽隨手一揮,怒目斥之:「沒瞧見我正款待貴客嗎?叫那奴才滾吧!」差役應聲退下後,他面色又變,滿臉笑容:「狼首,再聽一曲吧!」
  骨篤特頷首應許,嘴邊噙著笑意,眼底暗聚風暴。
*****
  兩道身影自都督府鑽出,在屋瓦上幾個跳躍後,縱至一間馬廄。
  「想不到骨篤特也來了,這下該怎麼辦呢?」講是這樣講,但桓古尋的表情不甚緊張,還撓了撓耳朵,猶若猛獸出閘前伸展肢體,為下一刻的撲殺作準備。
  頎長的身軀倚著馬廄的棚柱,道:「要刺殺的目標近在咫尺,咱倆卻先成了眾矢之的。」眼尾餘光瞥見好友完全不怕,似還被激起隱藏的血性,暗嘆一口氣,後言:「要見的人和想避開的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呢?」
  這句話講得逗趣,引人發笑:「是老天爺看你實在太懶惰了,索性把人都推到面前,一次解決,省得你東奔西跑。」
  寧澈頗感煩惱地撇撇嘴,後道:「趙文翽說他代朝廷先行迎接骨篤特,他去洛陽做甚麼?」
  桓古尋牽起星湖雪韁繩,蠻不在乎地說:「大概是當默啜的使者,青甲狼騎直屬可汗,自當要為默啜效力。」
  默啜乃突厥可汗,即位之初屢犯中原邊境,大小戰事不斷,靈、涼二州深受其害,後來他為鞏固可汗之位,遣使主動向武則天請降。武則天自是龍心大悅,欣然接受,又封爵、又賜寶的,使之國力大增,在默啜的統治之下,突厥國勢日益強盛,達至巔峰。
  話才說完,桓古尋猛然怔住,然後面有難色地瞅向旁人,寧澈的神情亦是凝重:「骨篤特若真是使者,那就碰都碰不得,斬殺外使乃瀰天大罪……這下麻煩真的大了,他想殺咱們,咱們卻連自衛反擊都不行。」
  「在這兒待得越久,凶險就越增一分,眼下只能儘速南下,逃離骨篤特的勢力範圍。」桓古尋沉著分析:「骨篤特已得知咱們的行蹤,只怕他一踏出都督府,會立刻召集手下捉拿。營州離榆關尚有一段距離,骨篤特手底下擅長追蹤的人不在少數,路途上得慎重點,以免敵人循跡覓來。」然後不禁抱怨:「賀景淳真是的,沒事笑甚麼笑!」
  「趁骨篤特尚在都督府吃肉喝酒,現在就啟程。」寧澈擰著俊眉,曳引雲上日步出馬間。
  桓古尋點頭贊成:「我有自信能不留任何痕跡,潛至榆關。」後又爬梳濃密的黑髮,懊惱地道:「但是賀景淳說過,骨篤特在各個要塞設有士兵檢查,所以到了榆關更不能大意,那裡人多眼線也多,搞不好木雲合就在那兒等著!如何騙過他,才是考驗的開始。」而後吁出長氣:「剛下山就給人逼到這般窘境,幸好經過耿前輩嚴格的訓練,不然我還沒集齊狼牙鍊,就要去見祖靈啦!」
  寧澈彎眉笑道:「真見著你的祖靈,令尊定會先痛打你一頓,罵你到處惹禍尋釁。這趟我若能平安回至中原,換我帶你去遊歷一番。」兩人嘻笑不已,打打鬧鬧地走出馬廄,倏然,同時閉口。
  夕陽西下,時近酉初,橙黃的餘芒散落在準備收攤的鬧市。望向對街,一名姑娘牽著眼覆白布,肩背長匣的男人,姍姍行來,雖是緩慢如牛,但步步輕如飛羽,顯然身懷武功。
  是剛才在都督府演奏歌曲的搭檔。
  姑娘抬頭迎向桓寧二人的注目,喜道:「哥哥的耳朵真靈,他們果然在這兒呢!」話聲清脆,但尾音微沉,使嘹亮的女聲帶有三分穩實,不因過於尖銳而刺耳,讓人想起春雨過後,水滴自檐邊落至湖面的清新。
  男子輕咳開口:「鄙人名喚傅念修,這位是舍妹箏兒。方才於都督府內聞得二位伏於暗處,呼吸勻長不散,內功不凡,聽到松漠都督來訪時,心跳忽爾加快,律動穩實強勁,想是正值青壯。近來武林中,武藝高超的少年俠士,非桓古尋及寧澈莫屬。」
  寧澈和桓古尋互相對視,均嘆這對兄妹深藏不露,連骨篤特亦未發覺有異,卻給他們裡外都摸透了,然則大力吹捧必有深意。桓古尋輕哼:「武藝高不高超我說不準,但我可不是甚麼俠士。」
  纖長的羽睫輕振,箏兒笑嘻嘻地道:「別這麼凶嘛,你們幫我們一把,我們當會知恩圖報啦!」
  「我與箏兒自幼流浪各地,賣藝為生,前些日子方至營州,因舍妹性子衝動……」傅念修話至半處,箏兒聽了嘟嘴微嗔:「甚麼衝動?那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蒼勁的五指拍拍箏兒的手背,示意她別打岔,傅念修再續:「日前一個惡霸當眾毒打一名少年,箏兒看不過眼,出手狠狠摔了那惡霸一跤。誰知惡霸背後有趙都督撐腰,一狀告上都督府,適才就是去那兒獻藝賠罪的,但我倆一個瞎子,一個年幼無依,柔弱可欺,只怕都督不會就此善罷。是以特來懇求二位,助我們兄妹逃離此處。」
  沒得到回應,箏兒旋又開口:「骨篤特正在大肆追捕你們,你們應也急欲入關,我會易容術,別說是人,要為那兩匹駿馬改頭換面也是易如反掌!」
  瞧出寧澈眼中贊同之意,桓古尋終道:「好。」
  攤開皮製的地圖,往星湖雪的背上擺,桓古尋安排行程:「追蹤是捕捉獵物的基本功之一,經驗豐富的獵人熟知各種禽獸的習性,靠著足跡和糞便,就能分辨牠是雉雞是兔子,是山豬是老虎,在這兒停留多久,後又朝哪個方向離去。當然也能追蹤人,人比野獸遲鈍許多,往往不經意落下大量痕跡。」
  「相較來說,匿跡就簡單了,謹慎比技術更重要。從這兒到榆關,路程雖逾百里,仍得自備糧食,吃喝皆從行囊中取用,不可去水邊補水洗漱、不可摘取野果、更不可打獵,也儘量別碰觸到花草樹木,免得留下痕跡。隊伍由小澈領頭,我來殿後掩蓋真實的足跡,並製造出假的,混淆判斷。」食指在地圖上撥畫,精通此道的突厥人接續:「我打算繞點遠路,先向東南直行,到了北海便沿著海線行走,風浪會沖去足印,亦可加緊腳步趕路,臨近榆關時,再讓箏兒為我和小澈易容。」
  傅念修面掛淡笑:「桓少俠當真了得,如是一來,安然入關不是難事。」然寧澈語透懷疑:「青甲狼騎真有這麼容易就被撇下嗎?」
  桓古尋聳聳肩,說:「那得看是我夠小心,還是他們耳目夠聰敏。」捲起地圖收好後,又對傅氏兄妹吩咐:「我們不好待在城內太久,得先走一步,半個時辰後在東南方的城郊會合。」齊聲道了個謝,箏兒與其兄暫時離開。
  等傅氏兄妹消失在視線中,桓古尋方問:「你覺得怎樣?」「但願那姑娘不是在自吹自擂。」寧澈解下馬轡繫在一側,伸伸懶腰後,俐落翻身上馬,拍了一下馬臀,雲上日嘶鳴前行,主人則臥於金背之上,閉目養神。
  桓古尋也蹬上馬背後,低首瞧瞧座下玄黑點星的星湖雪,再瞅瞅旁邊淡金炫目的雲上日,微皺著眉頭,偏頭思索,末了終問:「替馬兒易容我能理解,可是替人……我想不透,為甚麼易容就能騙人呢?」
  寧澈眼睛睜都沒睜開:「若她真有兩把刷子,就算木雲合親身把關,他與咱們終究只打過一回照面,理應認不出來。」桓古尋又問:「為甚麼認不出來?」寧澈反問:「為甚麼認得出來?」細想後愈覺不對勁,總算睜眼起身,「怎麼你能認得?」
  「用聞的不就知道了?」回答得理當如此,瞧人一臉詫異,桓古尋遂續:「認人要認味道啊,人的相貌會因年紀、外傷、甚至性格轉變而異動,只有味道幾乎不變,每個人都有獨特的體味,薰了馨香也掩蓋不了,更何況追蹤獵物的其中一項技能就是聞息辨位。」
  寧澈微張著嘴,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甚麼,半晌後才怒道:「你怎地沒跟我說,記人的味道做甚麼?又不是狗!」聞言,桓古尋僅淡聲回說:「不只是狗,勇猛的狼群就是擁有聰明的腦袋,配上敏銳的嗅覺,才能縱橫大草原。」
  鳳眸瞪著澄淨的大眼,桓古尋平和無語。
  「哼!」生氣也沒用,寧澈忿忿躺了回去,側過身子背對桓古尋。
  「木雲合那兒,我再想想辦法,至於李盡忠……咱們這一走,就沒人能阻止他囉。」桓古尋復又起頭。
  「沒關係,趙文翽絕對很樂意親自剿滅叛黨。」寧澈胸有成竹,卻弄得人一頭霧水:「除非契丹那邊洩漏機密,否則趙文翽不能在沒證據的情況下,任意斬殺契丹首領。」
  寧澈揚起嘴角:「機密不一定要從敵方洩出,從我這邊走漏也成啊!」「你要報信?趙文翽會相信嗎?」桓古尋拋回疑慮。
  「我不是山中高人,腹中妙計也不多,不過仍有幾招堪用的,待抵達榆關,答案自會揭曉!」瞧人閒適自得,全然不為此擔心,桓古尋遂將話題拉回初識的兄妹上:「那兩人處處透著古怪,真要走在一塊兒?」
  寧澈回道:「那對兄妹絕非表面上那般簡單。傅念修不但探得都督府悉數動靜,還藉此推知咱們的身分,事後更聞聲而來,其耳力非比尋常,想來他妹妹也不是庸手,豈是區區的地方惡霸為難得了的?知曉咱們時間緊迫,篤定不會細查其背景言行,即便說謊,也拿人沒轍。」
  桓古尋問說:「他們的目標是霽泉面具?」「目前僅有這個可能。」寧澈抱持相同的看法。「既然這樣,幹嘛還讓那兩兄妹跟著?」桓古尋不太贊成此舉。
  「若不答應,我怕他們在背後搞鬼,骨篤特的追殺已是險象環生,還得提防他人對面具的虎視眈眈,與其瞻前顧後、草木皆兵,不如就遂了他們的意,順便探聽一些情報,再說……」俊秀的眉眼染上狡黠的笑意:「他們真想玩陰的,也要有這個本事才行。」
  「說得也是。」桓古尋報以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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