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為愛朗讀》看K的力量

2021/09/0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Holocaust

說來慚愧,我在倫敦時生平第一次認識Holocaust這個單字。雖然從以前就知道納粹殘殺猶太人的行徑,但不知這段歷史迄今對英倫的社會文化仍有深遠的影響力。對歐陸的人來說,這個影響自然是加倍劇烈的。佛洛伊德因此流亡倫敦、客死他鄉,他的女兒安娜曾被納粹訊問,他的妹妹則死在集中營裡。2007年我初至柏林,發現德國人努力在公眾場合體現他們對此段歷史的罪惡感和沉痛哀悼。Holocaust是猶太人被滅族的創傷,卻也是德國人必須用整個世代的心智來回應的道德難題。
和Holocaust相關的電影繁多,諸如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戰地琴人(The Pianist)都是相當好的作品,但「為愛朗讀」在其中顯得特殊,它冒了一個可能被指責為「政治上不正確」的風險,因為故事的女主角實為大屠殺暴行的加害者,但電影敘事對她的觀點卻是悲憫而充滿同情的。
電影描寫十五歲的德國少年麥可某日身體不適,受到一位三十六歲的電車剪票員漢娜悉心照護,之後他熱戀漢娜,在漢娜的引領下執迷於性的探索。後來漢娜訂下一個奇特的規矩:在性交之前,麥可必須先朗讀文學名著給她聽,於是麥可開始執行這愛的儀式,朗讀「奧迪賽」、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契科夫「帶狗的女人」等名作。場景跳到課堂上,老師悠悠地說道:「祕密的概念是西方文學的核心。你可以說角色的意念就是由擁有特定訊息的人所定義,他們因為一些不同的理由 — 有時是倒錯的、有時是高貴的 — 決定不透露那些訊息。」這正是這部電影的核心。
為愛朗讀 The Reader

秘密與認識的本能

祕密的概念不也是精神分析的核心嗎?在孩童性特質中,小孩會對弟弟妹妹從哪裡來、父母親在房間裡做什麼事等問題感到好奇。佛洛伊德認為,對這些秘密的好奇心,就是一種認識的本能(epistemophilic instinct),會誘發研究的精神,諸如小漢斯等孩童藉由研究的過程來建立抽象的知識[1]。若依循畢昂(Wilfred Bion)用L(愛、生的驅力)、H(恨、死的驅力)和K(知、認識驅力)三者來描述關係的情緒經驗,我將青春期麥可的性探索,以及漢娜「求知若渴」的心情,都視為K的運作,但其運動和性愛(L)緊密相連,性愛和知識的啟蒙水乳交融。這接近佛洛伊德的概念,即認識本能乃是性本能的一部分。
甜蜜而奇特的夏日戀情,漸被漢娜難以名之的驟然怒氣所破壞。漢娜旋即不告而別,從麥可的生命中消失了。時間跳到八年後,1966年,麥可已是海德堡法學院的學生,和教授及同學一同至法庭聆聽和Holocaust有關的審判。在旁聽席上,他忽然聽到下方傳來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被告自稱是漢娜舒密茲。麥可發現昔日愛戀的對象,在認識他之前曾經是納粹親衛隊SS,涉及數起殺害猶太人的事件。庭上的漢娜面對法官的質疑,總是誠實而不卑不亢,她承認曾經點名猶太人為她朗誦,這些猶太人後來的下場是被送回奧許維茲集中營處決。此處K(指要求他人為其朗讀)和死亡與攻擊(H)產生連結。於是,漢娜不為人知的秘密往事,在法庭上被揭露,麥可從往昔的朗讀者變成旁聽席上的聽眾,這是一段「知的過程」,或者說是K的運作,但對麥可來說,這種施虐式的揭露必然是痛徹心肺的經驗。克萊恩曾指出認識的驅力和施虐衝動之間有著緊密的關聯,電影的這一片段足以闡明這個觀點。

真實總是殘酷的

在法庭上麥可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瞭為何漢娜總是堅持要他人為其朗讀、為何去餐館從不閱讀菜單點菜,原來漢娜是不識字的文盲。然而,當昔日親衛隊的同事為了脫罪將殺害猶太人的責任全部丟給漢娜時,只因不想讓人知道她是文盲,她沉默扛下一切罪責,被判處終身監禁。麥可原本登記要探訪獄中的漢娜,想瞭解為何她不願對法官說出自己不識字也不會簽名,為何要承擔莫須有的罪名。當漢娜準備會客時,最後一刻麥可竟轉身離開了。
那是令觀眾心碎的一幕。如果觀眾沒有規避痛苦,就會開始思考麥可離開的緣由。我的想像是在法庭旁聽的過程中,麥可心中守護多年的和漢娜的私密兩人關係發生劇烈震盪,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水落石出的殘酷事實:原來漢娜早就屬於他者 — 納粹或希特勒,那是巨大且倒錯的父親象徵,這樣的三角關係及衍生的嫉妒是他所無法承受的。再者漢娜曾經無情地將他拋下,現在報復的機會出現了,「認同攻擊者」的防衛機制開始轉動。於是他選擇離開,不願再去理解漢娜的動機。這是minus K(-K)。

口語相傳的熱情

1976年,漢娜已入獄多年,麥可的人生也歷經不少轉折。某日他發現蒙塵的舊書,那是十五歲的他曾朗讀給漢娜聽的書。於是,他靈機一動找出錄音機,開始對機器朗讀,製成一卷又一卷的錄音帶,寄送給獄中的漢娜。這個行動是關懷,也是修復。我假設麥可在時光的沉澱之後,他心中的戀人漢娜(好客體)和戰犯漢娜(壞客體)終於逐漸整合為一了。而形體衰敗、靈魂乾涸的老漢娜,被意外的禮物所感動,認識的驅力K又開始運轉。這一回她不打算只做個被動的接收器,她嘗試自學認字,寫信給麥可。
我試著從自己觀影的感受出發來書寫電影,如同一個心理治療師檢視自己的反移情一般。「為愛朗讀」最讓我悸動的片段,不是肉體交纏的性愛場面,也不是慷慨激昂的法庭戲,而是麥可朗讀、漢娜聆聽這條敘事線。而且第二次時空兩隔的朗讀比起第一次更讓我動容。讓我感動、覺得被滋潤的原因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求知的旺盛意志,以及與之相應的一種口語傳達的熱情。那股認識的欲望渾然天成,不受愛恨左右,和世俗的功名成就無關。
畢昂提昇了認識驅力K的位階,將之與愛(L)、恨(H)並列,他說:
「L或H可能與K有關,但都不能促成K。」[2]
K的力量終將兀自存在著,把我們推入無數趟認識的旅程。
(為愛朗讀,The Reader,Stephen Daldry,2008。)
(已刊登於精神分析通訊第一卷第三期,2009年9月,臺灣精神分析學會發行。)
[1] 參閱Freud: Analysis of a phobia in a five-year-old boy (1909), SE 10: 1–149.
[2] 參閱Bion: Learning from experience (1962), Heine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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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遠,步履向前。影像、戲劇、搖滾、精神分析,永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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